漢字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國唯一傳承下來、并依然在使用的文字。據(jù)現(xiàn)有史料證明，中國文字早在八千多年前的陶文中出現(xiàn)，到公元前14—11世紀，即殷商時使用的占卜文字甲骨文，已基本成熟并成系統(tǒng)。從甲骨文契刻的形式上看，也已經(jīng)具備了我們現(xiàn)代所說的書法三要素（筆法、結構、章法）。但總體來講，文字之初的結構以象形為主，線條也較單一。隨著社會發(fā)展，人們交往的復雜性和審美要求不斷提高，以及使用工具的改進，字體發(fā)生了自然演變，形成了多種字體，即現(xiàn)在所說的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小篆、隸、楷、行、草。正是這些多樣字體才顯示了漢字的蓬勃生命力，這種生命力才能承載幾千年燦爛的中華文化。同時，也催化了中國書法藝術寶庫中豐富多彩、情趣盎然、搖弋多姿、魅力無窮的藝術特征。

　　為什么說，漢字的演變豐富了書法藝術？我們可從以下幾點來認識。

　　一、漢字的線條變化構成了書法藝術的欣賞主體

　　漢字的演變使?jié)h字線條更加多樣化，書寫方式更趨復雜。如何畫好這條線？入筆、運行、出筆，以及由此產(chǎn)生了一個漢字的整體，自然不是簡單線條而已。不同的字體，對這些線條的要求都是不同的。不同的工具，不同的紙品，也對線條有不同的要求。如甲骨文，以象形字為主，結構元素基本是直線與曲線形，這是因為當時使用的刀刻技術與龜甲的材料的限制，線條顯示細而直率，是為了方便契刻。到了金文階段，以澆鑄為主，線條變粗。到了石鼓文階段，象形性與金文比就明顯減弱，點畫已經(jīng)化繁為簡，線條由粗細不均代替了金文的粗線條，線條的形態(tài)以圓轉為主，有時方折也出現(xiàn)了，結構繁復而飽滿。這時的結體錯落多變，已現(xiàn)靈動遒美奇缺之風，文字更加整齊。金文到石鼓文的變化，基本奠定了篆體的橫平豎直，圓勁均勻，粗細基本一致，平衡對稱，上緊下松的特點。到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動亂，戰(zhàn)爭頻發(fā)，篆形的漢字已不適應迅捷、簡便的傳遞需要，這時隸書隸草出現(xiàn)了，漢字的形態(tài)又因為線條的運動方向方法不同擴展了。不久，楷書、行書都逐漸成熟，中華書法藝術寶庫中的存量日益豐富。漢字形體的變化，使線條越來越多樣化，不同的線條運動給予我們新的視覺感受，甚至也承擔起情感變化載體的責任。線條的多樣化及質(zhì)感、屬性也推進了書法技巧的改進，因此，一大批書法理論也應運而生。如漢代的崔瑗的《草書勢》，趙壹的《非草書》、蔡邕的《筆勢》、王羲之的《書論》、張懷瑾《書議》《書斷》、歐陽詢的《用筆論》，等等。書法理論的不斷推出，毫無疑問指導書藝的快速發(fā)展。

　　二、漢字的結構變化，令字體、字形豐富多彩。

　　漢字在變化中，主要的趨勢是由繁到簡，由象形性到符號性的變化。這些變化使我們在書法實踐中增加了書寫難度，但另一方面卻增加了表現(xiàn)方式。書寫的難度則促進了書法運筆技巧的提高。形體的變化，則使書法藝術的表達方式長袖善舞。如：篆體變?yōu)榭瑫?。篆體基本上為點、直線、弧三種筆畫；而楷書則為點、橫、撇、捺、鉤、折、豎、提八種筆畫。篆體特點是：曲筆弧線、體整勢圓、結構平穩(wěn)、古樸典雅；而楷書則在平正、勻稱、飛動、參差中求方整；在左右上下結構中取勢；在計白當黑和靜里寓動中求美。毫無疑問，字體結構的變化，使書法的內(nèi)涵更豐富，書法技巧要求更高，藝術的魅力更加強烈。

　　當然，字體的結構變化是多方面的。譬如，由繁到簡，從認知角度看，會使字形的象形性減弱，符號性變強，不利于讀懂字義。但從書法角度看，繁簡依然存在，這就為寫者增加了表達字義的可能手段。如，現(xiàn)代漢字“塵”，在甲骨文時為“土”上加三個“鹿”，后來簡化為“塵”；集中的“集”，在甲骨文時為上部三個“隹”（“隹”為短尾鳥），下部“木”，現(xiàn)代漢字為“集”，即一只短尾鳥加木。這就為我們在書法表意中增加了使用的寬度。因為這些繁、簡字是不同形，卻同義，在書寫表現(xiàn)上不影響意思的表達，卻避免了單調(diào)雷同?？梢哉f，結構的變化，增加筆畫的模式，但同時也增加了書法表現(xiàn)力。

　　漢字的結構變化，還在書法中還表現(xiàn)為異體字的運用。異體字在古代稱之為“重文”、“或體”，是指音同義同，而形體不同，可在任何情況下相互替代的一組字。在明朝好古炫博的時候，書法家常常用書寫異體字來標榜自己的學識、文字功底、文學修養(yǎng)。但這種異體字運用對書法作品中的形式、筆法卻產(chǎn)生了積極影響。晚明時期，王鐸的書法藝術中的異體字運用確實增添了作品的豐富性、空間章法上的統(tǒng)一性以及書法創(chuàng)作的創(chuàng)新性等。

　　三、漢字中的正體與俗體的交錯，使筆法的模式及書寫方式越來越多，使書法藝術更接地氣，天地更廣闊。

　　漢字在數(shù)千多年的演變中，從形體上看，基本可概括為“自然流變”與“權力改革”。“自然演變”，即甲骨文最初文字經(jīng)過激烈的社會變遷，自然而然演變成了金文、石鼓文、小篆、隸、楷、行草。“權力改革”，即通過政權力量改變，如秦始皇統(tǒng)一七國，將不同字形統(tǒng)一為小篆，所謂“書同文”。又如，明清開始的規(guī)范文字、建國后的簡化字，以及如何規(guī)范漢字統(tǒng)一使用標準。這兩種變化各有特點，權力改革一般是非連續(xù)性的，劇烈的，短時期內(nèi)完成的。而自然流變則是連續(xù)的，緩慢的，長期的。

　　我這里主要講一下漢字自然流變對書法藝術的影響，也可以說是正體與俗體的彼消此長、交替演變，這表現(xiàn)在多方面。如，異體字、繁簡參差、省簡、異化、訛傳、裝飾、筆畫變異、形體粘連、合體等等變化。在這些過程中，新的字體代替舊的字體，從而消除了部分俗字。新的字體在民間又簡化、草化、快寫、隨便寫，又產(chǎn)生了新的俗字。這些自然流變，從漢字學角度講，確實增加了認知的復雜性，但從書法藝術角度卻讓書家增加了選擇運用的寬度，一些民間的自由發(fā)揮往往為書法藝術增加了很多情趣。如一些風景區(qū)，用省簡字寫得“蟲二”，其實是風（風）與月的省寫，以此表達“風月無邊”，使游客頓生快意；又如異體字峯與峰、羣與群；又如熨中火異化為示、然中的四點其實由火異化而來，這些同義異形的字互用或借用可使章法布局更加氣暢、和諧、活躍。

　　如果單從字體方面看，如隸書剛走上歷史舞臺不久，其筆畫經(jīng)過自然流變，又形成了楷書。楷書的快寫又變成行書，行書草化又變成了草體。到了宋代，印刷術出現(xiàn)，為了適應印刷需要，筆畫又產(chǎn)生了進一步流變，出現(xiàn)了橫平豎直、方方正正的印刷體稱宋體。這些各具特色的漢字形態(tài)，經(jīng)過實用的書寫到藝術的創(chuàng)作演變，就可變成了集詩詞文賦、筆墨情趣為一體的綜合藝術。從而使它富含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價值更完美的融入當今人們的文化生活里。

　?。ㄗ髡吒呓鹌?，系上海師范大學非遺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上海浦江書院書畫專業(yè)委員會副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