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實的變化之象:中國藝術形式語言的轉化之道
[中藝網 發(fā)布時間:
2013-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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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中國藝術的根本問題,已經從對西方“技術”的學習以及自身傳統(tǒng)文化技術的傳承,穿越對西方現(xiàn)代主義“藝術”的模仿與學習,走向道術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層面上了,無論是西方的轉化之道,還是中國文化內在的轉化之道,這個相互的轉化,是中國藝術未來努力的方向。
因此,關鍵的是明確中國文化的轉化之道。我們已經從一個差異的時代,走向一個混雜的時代。但我們還得尊重歷史的差異,中國文化就其歷史而言,與西方文化的根本差異何在?明確這一點,對于當下處于混亂的中國藝術有著方向性的指明。從先秦軸心時代開始的第一個開端和突破上就體現(xiàn)出來了,在天命沒落之后,不再有對上帝或者天命的信仰,而是反倒相信天命無常與變化無常,順應這個變化反而成為唯一存活的機會。因此,如果有著中國式信仰,那是對變化無常的信仰,以及對這個變化的順應,乃至于讓變化一直保持為變化;如果有著中國式藝術,或者中國藝術能夠給出自己原創(chuàng)的貢獻,那應該讓這個無常的變化有著新的藝術形式語言。
一方面,既不可能走向一個對變化的解決——從而追求永恒的不變,也不可能走向對變化的規(guī)則化,而是:面對變化而順應變化,在變化中保持變化,肯定變化中會出現(xiàn)某種規(guī)則——但又讓這些規(guī)則繼續(xù)保持變化,卻并沒有——“規(guī)則變化的規(guī)則”,即并沒有“元規(guī)則”(meta-rule,meta-law),因此,不可能走向超越的宗教信仰。但另一方面,人類自身是需要規(guī)則與法則的,人類總是需要某種治理的秩序,因此,中國哲學家們,尤其是莊子,就認為不可能以人世間的任何法則或者制度,以及人性的任何規(guī)定來為社會制定秩序,也不可能訴諸于某個超越的上帝以及化身行為,哪怕是通過獻祭犧牲也不可能建立永恒的秩序,而只能順應變化,而最能啟示變化的,不是人類與人性,當然也不是人造物,而是“自然”,是自然化的自然,并非自然界的那個自然,也非物理學對象的自然界。
變化是無常的,自然的瞬間災變是無常的,無規(guī)則的,不是自然規(guī)則,而是自然啟發(fā)的瞬間變化,比如煙云的無形式變化,而且要壓縮或者純粹面對瞬間變化的微妙性,賦予其節(jié)奏,讓這個節(jié)奏繼續(xù)保持變化。面對變化,還要順應變化,“道”即是“化”。在順應變化中,中國文化傳統(tǒng)是通過書寫性或者銘寫來回應。而變化則是一直要變化的,不可能不變化。儘管變成什么樣,其實很難說有好壞之別。但是反復的銘刻也許暗示了某種可能的蹤跡,但也僅僅是可能性的。順應變化的變化還要繼續(xù)保持變化,而并沒有變化的規(guī)則!這是變化的微妙性與時機性:面對無常變化,要與之相應,必須與之保持變化,而變化是無常的,因此,變化的方式也是異常微妙的。
這個變化無常,無常之常,常之無常,體現(xiàn)在中國藝術上,就是水墨的流動性與生成性,看似隨意卻需要精微的控制,但這個控制卻又要是無意與隨意的,這是通過留出空白或余地——來形成“不畫之畫”的無為敞開性。而落實在藝術語言上,就是“無形之形”,“形之無形”,要把握如此的變化,中國文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藝術語言與處理方式,這就是虛虛實實或實實虛虛的“虛象”,看似是意象,其實是在“似與不似之間”有著不斷變化的虛象,而且讓混沌的渾化一直作為背景,因為變化無常是混沌背景的癥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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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是保持變化,試圖尋找變化的規(guī)則,這也是藝術中出現(xiàn)的風格與時代特征;另一方面,對于個體而言,則是要變化這個規(guī)則,每一次書寫都不同,而且?guī)胱约簩ψ煮w的想象,漢文字書寫的可塑性(plasticity)特到充分體現(xiàn),這就是為什么中國文化很好地連接了——變化的規(guī)則與規(guī)則的變化,而還不可能走向“元規(guī)則”,如同康德在第三批判(《判斷力批判》)中僅僅承認藝術的反思性的判斷力,就是因為只有特殊,而并沒有現(xiàn)存地一般性規(guī)則,這也是中國文化為什么在政治及其批判上顯得薄弱,因為總是追求個體性的變化。而在水墨繪畫中,也是如此,山水畫并非對自然山川的寫實,而是走向對煙云變化的機妙的捕獲,追求滿紙煙云的氣韻生動,一直保持氣化與空無化的可能性,也是對變化的無限肯定。
但這也出現(xiàn)了問題,當中國文化在20 世紀進入現(xiàn)代性進程之后,一方面是肯定變化、追求變化;但另一方面則是不得不接受西方對秩序或者理性,乃至于元規(guī)則的普遍性;而且還是西方的普遍性原則。這樣,要么讓中國文化失去了變化的可塑性與余地,要么對西方化的接納也在求變中陷入困境(是尊重普遍性而不變,還是也要變化這個不變的普遍性規(guī)則?),如果一切都要變化,就顯然
并沒有什么普遍性與元規(guī)則,那么,西方的自由與民主如何具有不變的普遍性與可適用性?如果一切都必須變化,那如何變化?傳統(tǒng)的變化方式還可用嗎?新的變化是否因為與西方文化相關之后,不再僅僅是變化(becoming,changing),而是變異(alteration)了?
因此,藝術將扮演重要的角色,即藝術是最為追求變化的,還有什么比20 世紀西方藝術如此追求變化的?在藝術領域的印象派到立體派,從表現(xiàn)主義到超現(xiàn)實主義,從達達主義到美國的政治波普,從形式抽象到抽象表現(xiàn)主義再到極簡主義,藝術走向停頓(似乎“怎么做都不可以!”),此外,還伴隨杜尚的現(xiàn)存品之非藝術的藝術,讓“怎么做都可以”成為主流,影響了沃霍爾與博伊斯。因此,西方文化也面對著一個兩難:怎么做都可以——怎么做都不可以!也是藝術的變化是無常的,藝術必須有著內在變化的可能性,儘管是不可能性!西方現(xiàn)代主義似乎一直無法結合塞尚的純粹藝術與杜尚的非藝術的藝術,這難道不是藝術的規(guī)則與反常的無法并存?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中國文化面對規(guī)則以及變化的方式,可以重新啟發(fā)我們思考變化與變異的新的可能性,而且中國藝術已經充分進入了西方藝術整個現(xiàn)代性的語境,無論是模仿還是複製,我們已經基本上走完了一個晚生現(xiàn)代化的基本過程,而現(xiàn)在,則是中國藝術開始充分利用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方式,面對前面所言的規(guī)則與反常的悖論關係,重新利用“變化的規(guī)則與規(guī)則的變化”二者內在相關的方式,面對西方這個他者,在變異自身的同時,生成為一種新的“無常之?!钡霓D換方式,生成出一種新的活化的方式,或者在自然性的活化上,結合物質之技術性,肯定藝術的變化,以及無形之形的張力,再次相互轉化。
其實藝術難道不是從根本上一直處于“無常之?!被颉盁o形之形”之中嗎?如果藝術有著規(guī)則,那就僅僅是模仿了,不會有著創(chuàng)新了;如果藝術完全失去了規(guī)則,那就成為虛無主義的游戲,超越了藝術的邊界了;西方一直在二者之間搖擺?;祀s現(xiàn)代性之中的中國藝術當然也可能陷入這個命運,因此要喚醒自然的轉化,即“自然”是最為啟發(fā)變化性的,因為自然本身就是變化的,而且是豐富的變化,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自然自身在結構的複製性與變化的豐富性之間啟示了無常之常,但需要在藝術的創(chuàng)作中更為奇妙地連接,中國水墨藝術的精神,就是此無常之常的體現(xiàn),水性與墨性,紙性與筆性的關係,在接受西方的材質感受方式之后,“無常之常”將成為一種藝術之新的可能性,而這次展覽的中國藝術家將對這個方面做出自己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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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回到形式性語言的建構,中國當代藝術以及理論可以貢獻出什么樣的形式(form)與形象(figure)語言?這必然涉及到“形”與“象”的問題,如同中國思想以“象(image)”來面對西方現(xiàn)代藝術理論,如果我們概括性地思考西方現(xiàn)代藝術史,我們就可以看到西方“形象”變形的一個演變脈絡:即,從“具象”寫實的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 image of concrete realism)到表現(xiàn)主義的局部變形(expressionism image),再從表現(xiàn)主義到圖形表(diagrams)的總體變形,發(fā)展到抽象表現(xiàn)主義(abstract expressionism)對不可見之可見性的模糊表達,進一步則發(fā)展為純粹抽象(pure absolute abstract)的不可見的純粹形式化,最后直接以實物來呈現(xiàn)抽象形式,從而走向極簡主義藝術。其實,它們都是以“象”來變化的,無獨有偶,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也是以“象”作為自己文藝理論思考的基本詞彙,從先秦的易象,到漢代的氣象,再到后來的心象與意境的意象。只是面對西方的整套現(xiàn)代主義的圖像語彙,我們該如何形成中國藝術的語彙?這一次展覽的藝術家作品,將帶給我們一些思考的機會。
那就要從前面所言的混沌以及無常的變化出發(fā),一直保持渾化的可能性,但是,要形成某種“象”,還得從“虛實”關係出發(fā),不能僅僅從西方的具象與抽象(可見性與不可見性的張力)出發(fā),儘管我們已經學習了這個張力,而且不可能拋棄現(xiàn)代主義精神,而是要更為深入,即以混沌為背景,不可去除混沌,但這個渾化的保持在虛實之間游弋,即“虛虛實實”與“實實虛虛”之間,并沒有明確界限,但是又要在虛實之間滑動,不走向具象的寫實塑造——這會陷入技術的圈套,也不走向抽象的觀念與虛無——這會導致藝術的終結,因此,重新激活中國傳統(tǒng)虛實的想象力至為重要。中國傳統(tǒng)的虛與實是帶有一種虛化的,夢幻的,虛薄化的景象,實體不是寫實,不是一個真的實體也不是一種具象,而是一種真切的實情或實景,這個實景與自然的氣息相通,如此的“實”是自然材質上的一種很微妙變化上的實,不是西方具體的有明目的,客觀與對象化的那個實,所以在虛和實模糊邊界的變化要保持一種巧妙的過渡,讓虛與實可以相互轉化,在邊界上晃動,以及在空間上壓縮,看起來像夢幻,但其實有著實景實情的表達,形成一個交錯的花邊,在這樣一個交錯里面,把虛與實處理得異常微妙。讓形體都處于虛實變化的中介或中間狀態(tài)上,即一方面看起來如此現(xiàn)實,但另一方面又好似虛化的,形體被簡化,或者讓事物或材質處于半滲透狀態(tài),彼此可以相互變化,處于明暗之間,虛實之間,讓形體處于變化之中,而且空間也是在真實與虛擬之間,經過模糊化或虛化處理,帶來了一種視覺上獨特的虛像。
在這次的展覽中,我們看到了這種努力的各種可能性:
第一個方向是從西方的形式塑造而來,因為雕塑是西方深度塑造的體現(xiàn),但在中國藝術家這里,通過加入中國人對文字的可塑性的想象,加入自然性的材質感受,融入中國文化的自然的變化性,來轉化西方過于堅固的形式語言。
第二個方向則是從自然性的渾化與活化出發(fā),以中國文化的不同變化之“象”,對西方現(xiàn)代藝術各個不同的“象”進行活化與轉化,已經形成不同于西方現(xiàn)代主義的各種圖像建構與想象模式了。
第三個方向則是中國水墨的當代轉換,也是參照西方現(xiàn)代性轉化的象形,但是卻有著虛實關係的內在轉換。
(作者:夏可君,1969 年生,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留學于德國弗萊堡大學和法國斯特拉斯堡大學哲學系,現(xiàn)任教于中國人民大學人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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