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書法,回歸“心畫”本體
[中藝網(wǎng) 發(fā)布時間:
2011-03-02]
敬畏漢字傳統(tǒng)——書法本體,才是書法最終的實在——情性與形質(zhì)的對立統(tǒng)一——發(fā)揚原創(chuàng)必在個性化過程中實現(xiàn)——堅持書法本體,必然要求多元化——從深度理解“繁榮”——“心畫”傳統(tǒng),在回歸中復興,發(fā)揚。
歷史經(jīng)過幾番曲折,我們開始懂得:對于偉大的文化傳統(tǒng),不能掉以輕心,要尊重,甚至敬畏。古人講漢字創(chuàng)始,出現(xiàn)“天雨粟,鬼夜哭”(《淮南子》)的神秘、壯麗景象,飽含著敬畏。近代改革方塊字的構(gòu)想,出于可貴的勇氣,逐漸被時代否定。今后隨著國力增長,漢字的優(yōu)越性以及在世界上普遍認同的可能性,將與時俱增。
問題說到書法。追究書法的根源,又出于對漢字的尊崇,至少讓我們?nèi)〉靡环N共識,便是書法創(chuàng)造必以漢字為基礎(chǔ)。字體是書體的根基,把二者等同起來,以字體當書體,便無所謂書法;把二者割裂開來,書法不復存在。漢字最基本的功用是表意,不能想象三千多年的文明史可以離開文字傳承。文字傳承文化,文字本身是工具又不僅止于工具。文字自身構(gòu)成龐大的文化體系,與全部中華文明融為一體。魯迅說中國文字有“三美”:“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著重從美學意義上談中國漢文字。中國文字的“意美”,長期歷史積淀變得豐富深厚,漢字的多義性、不確定性,蘊含著本民族的美感。時下網(wǎng)絡(luò)流行大量的新詞語,肯定有許多詞語生命力不足,轉(zhuǎn)瞬即逝,重要原因之一是缺乏美學底蘊。20世紀50年代初期,很重視語言的純潔性,單為一個“搞”字引起不少爭議,后來“搞”站住腳了,屬中性,但用于“搞笑”、“惡搞”還有點味兒,恐怕不會用于詩詞、美文。當前對待網(wǎng)絡(luò)語言,趕時髦者多,以嚴肅態(tài)度進行自由討論者極少見。不要怕“保守”或“激進”,歷史會作出公正的裁定。
“音美”與“形美”直接被人的特定的感官——耳、目所接受。“音美”集中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的詩、詞、歌曲、戲??;其余各種文體倘內(nèi)涵節(jié)律、音韻的美,也會令人擊節(jié)稱賞。至于“形美”,與“意美”、“音美”一樣,也是漢字本身所具備,又在長期歷史發(fā)展中不斷豐富,其集中的體現(xiàn)當然是書法了。
書法與字體的變化相互平行又交叉地發(fā)展。從篆籀文字開始,沒有一種字體可以與書法截然分開。宋代木板書籍有手書者,仍不失書法的一些韻味。東漢《熹平石經(jīng)》是官方校正《五經(jīng)》的刻石,注重文字的規(guī)范謹飭,從書法看,不失眾多漢隸之一,應(yīng)當視為書法的一體,只是書味不濃。近代流行的印刷用宋體字,保持著漢字各種基本筆法以及楷書結(jié)構(gòu),卻不能認其為書法。至于篆、隸、行、草多種書體,我們未嘗不可以找出它們最原始的基因,“還原”為“字體”,但只能在理論上加以承認,實踐中不存在。因為任何書寫(刻),憑借特定的工具全出以個人行為。書寫中的思想,都傾向于個人意識的一部分,區(qū)別于他人,并且區(qū)別于自己而不會重復。有以仿宋印刷體的筆法相對應(yīng)于楷體書法,應(yīng)是對楷書的誤解??瑫坏c印刷體有別,楷書的筆法,在每個書家那里也是不同的。所以即使教初學者寫楷書,也不能以宋體字為準。倘要求點畫與宋體字相同,索性不叫書法了。
這里我們把“字”與“書”分開,一面說明“字”為基礎(chǔ),一面更指出書法藝術(shù)獨立性?!白帧笨梢哉f是表意的符號、工具?!皶ā眲t是在“字”的基礎(chǔ)上的創(chuàng)造。我說過立足于“形美”的藝術(shù),與文字的“意”、“音”無關(guān)。書寫一篇美文或者美的詩詞,滿意于綜合性的欣賞,但是書法仍是獨立的存在。書寫的詩文只是“素材”。我在《書法,在比較中索解》一文中,談到“把書寫的‘素材’當作書法作品的‘內(nèi)容’,幾乎是最常見的誤解?!迸e個簡單的例子:倘有“喜”、“怒”、“哀”、“樂”四個字以同樣字體由一位書寫者寫出,分別懸掛,給人的心理反映肯定不同。讀者會隨著四個字的含意引發(fā)喜、怒、哀、樂的情感,這是出于文字內(nèi)含的意蘊,至于書法,則是點畫、結(jié)體的形式因素,屬另一層面。書法創(chuàng)作發(fā)揮四個字的形式美,不會隨字的含意變化性情。當然書法有性情,那是書法自身的性情,不隨字的內(nèi)容變化。所以相對于書法而言,我更樂于把書寫的文詞稱為“素材”。在文人畫,古人有“喜氣寫蘭,怒氣寫竹”一說,大致蘭花柔韌,竹竿剛直,所以當下筆之際有“喜”、“怒”的感覺,倒不是蘭花與竹子二者有“喜”、“怒”之別。由此又可以窺見寫意畫的“寫”與書法有共同點。不過在書法,點畫因“字”而揮運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不像畫蘭、竹那樣直接與被畫的對象合為一體。
我在《書法,在比較中索解》一文中,又舉蔡邕《筆論》、李陽冰《上李大夫論古篆書》、韓愈《送高閑上人序》、康有為《廣藝舟雙楫·碑評第十八》等著述中由書法比喻天地萬物,包括各類人物的舉止神態(tài),得出以下認識:
“……很有趣,以上所有論述書法造形的語言,都僅止于比喻。雖然出以形象化的類比,卻絕非書法直接描畫的形象,而尤其是所有的比喻僅止于書法藝術(shù)自身,沒有一種比喻同書法作品的文詞素材相關(guān)聯(lián)。古人早就懂得書法藝術(shù)的獨立性?!?br/>
在繪畫為形象者,在書法屬意象?!坝幸馕兜男问健?Significant form)這一詞組,Significant原釋“有意義的”、“重要的”,而“意味”更合原意。倘從我國傳統(tǒng)美學的詞語找對應(yīng),“有意味的形式”唯有“意象”最為貼近。
認定書法“純形式”的性質(zhì),有人難以接受,奇怪“形式”怎么可以脫離“內(nèi)容”?怎么會有無內(nèi)容的形式?豈非“形式主義”?其實“有意味的形式”已包含了內(nèi)容——“意味”,只不過它與特定形式相對應(yīng),那“內(nèi)容”便不同于一般造形藝術(shù),造形藝術(shù)的形象性,與書法藝術(shù)的“意味”不屬同一個范疇。“意味”可以用文字語言解說,可以用具體形象作比方,但書法的“意味”便是它自身,不可能復述,借作比方的具體形象也只是比方而非書法造形。否則書法就不是“這一個”特殊的藝術(shù)了。
書法作為一門純形式的藝術(shù),是否可以作進一步的分解呢?我以為,把一切形而下的因素統(tǒng)統(tǒng)排除,剩下的只有書寫者個人情感留存。情感的純粹個人性質(zhì),由人的思想意識決定,又因為書法創(chuàng)作純系個人行為,便更加突出了情的作用?!皶?,心畫也”一語所以千古不易,就在于用最簡明的語言道出了書法的本體性質(zhì)。近人鄧以蟄在引用上述揚雄語后說書法“毫無憑借而純?yōu)樾造`之獨創(chuàng)”?!昂翢o憑借”說的是書法雖以天地萬物包括人自身為創(chuàng)造的靈感,但不直接摹寫具體可視對象。僅憑最單純的線的運動發(fā)揮性之所至。古人談書法情感本體性,可以舉出許多精彩的話語,比如“把筆抵鋒,肇乎本性”(《記白云先生書訣》)“藝之至,未始不與精神通”(姜夔《續(xù)書譜》)“書法乃傳心也”(項穆《書法雅言》)……
在孫過庭那里,“形質(zhì)”與“情性”為一對范疇。“純形式”的書法以“形質(zhì)”為基礎(chǔ),以“情性”為至高境界。情性,應(yīng)是書法的本體性格?!肮薯樓樾詣t不辭讓矣,辭讓則悖于情性矣”,大約《荀子·性惡》最早出現(xiàn)“情性”這一詞語,“不辭讓”者以順乎本性為至要。書法的“形質(zhì)”直接顯現(xiàn)“形”,毛筆在紙上運行成為可感的物質(zhì)性的體現(xiàn)?!靶钨|(zhì)”與“情性”一對矛盾的統(tǒng)一體以表達“情性”為最高境界?!扒樾浴背顺橄蟮木€條以外“毫無憑借”,純在心靈體察。張懷瓘所謂“可以默識,不可言宣”(《六體書論》),語言文字解說可以助人理解書法奧妙,但不可能說清最原始的那份情感。這正好是藝術(shù)之所以為藝術(shù)的特殊性。
對比真書與草書,孫過庭說“真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睘閰^(qū)別真書與草書,將“點畫”、“情性”來了一個顛倒,立論以“形質(zhì)”為真草二體構(gòu)成的基點,“形質(zhì)”主要指筆法、形態(tài),在真為點畫者在草為使轉(zhuǎn)?!罢妗彪m以點畫為基本構(gòu)成,而“情性”靠使轉(zhuǎn),哪怕使轉(zhuǎn)在真書中不占主要地位。草書便以使轉(zhuǎn)為基本構(gòu)成,“情性”成為草書最重要的特質(zhì)?!稌V》緊接著下面的文字說得明白:“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不能成字”,此處“字”應(yīng)指草體“書法”?!蔼q可記文”,此處“文”說明真書容易讀懂,“真書”與專為表意的“字”比較接近。
無論何種書體,中國書法以動態(tài)為特征。真書的繁而靜與草書的簡而動是相對而言的。上述孫過庭語以“使轉(zhuǎn)”為關(guān)鍵詞也說明了“動”的重要性。對草書“使轉(zhuǎn)”有嚴格要求,稍有所失,立即降低格調(diào),說明草書之難,反證草書有很高的藝術(shù)價值,以動感為至要。當然“動”應(yīng)當有節(jié)律,有韻味,并非所有的動感都有美感。
與“形質(zhì)”相對的又一個范疇是“神采”。王僧虔《筆意贊》:“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zhì)次之,兼之者方可紹于古人?!薄吧癫伞笨山忉尀樯耥?、光采,與“情性”對比,偏向于外露、彰顯,可感性較強。若將“神采”與繪畫“氣韻生動”(謝赫《古畫品錄》)對比,“氣韻生動”列為“六法”之首,品評繪畫的最高標準,所用語言與書法有別,但書與畫的根本要求卻是一致的。明代顧凝遠將“氣韻”與“生動”分別解釋,認為有“氣韻”則有“生動”。氣韻“或在境中,亦或在境外”。即既在畫境中,又有畫外之意。品評書法,也有用“氣韻”、“生動”一類詞語。不過就書法而言,“形質(zhì)”與“情性”這一對立統(tǒng)一的范疇可能最觸及書法本體,唯有本體,才是最終的真實的存在。我們反復探討書法本體,追求書法本體,抱著一個純正目的,為了弄清究竟為什么和如何追求藝術(shù),加強創(chuàng)作的自覺意識,還原書法與人生的本來面貌。試想,一件書法作品放在我們面前,我們把文字的表意作用暫且擱置一邊,將書法藝術(shù)作為獨立欣賞對象;書法藝術(shù)的“形質(zhì)”成為我們欣賞過程中的第一直覺感受,由“形質(zhì)”過渡到“情性”,我們的印象是什么呢?不就是人的最始初的本能、本性的存在嗎?讀一本書,可以不記得書中每一句話語,但是能夠牢記書中所述實際結(jié)果。同樣,讀書法作品,我們可以不記得作品的文詞,不記得每一筆畫如何書寫,留在腦海里印象最深的是作品的情性,寓于“形質(zhì)”的“情性”是書寫者心聲的最深刻的表露……一切都排除了,剝離了,余下的只是赤裸裸的個性存在。我們與之交流、共鳴、同哀樂、合死生……進入完全自由的時空當中。
試想當今社會,人類眼力已能憑借最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探索到遠超出過去想象的空間,宇宙恒星以三萬億乘以一千億的數(shù)字令人震駭不已。科學技術(shù)的飛速發(fā)展肯定還會給人類帶來福利。但是地球人至今不能擺脫與生俱來的煩惱,生活中充滿各種困擾、焦慮、郁悶、無聊、異化、悖謬……人要超越自身,惟有安撫自己的精神,用真情提高人際交往的精神境界,也從中獲得個人的真實存在。于是我們看到,書法藝術(shù)多么可貴,它在眾多藝術(shù)中,既是傳統(tǒng)的,又是當下的;既高雅,又在我們身邊;既有特殊品格,又具普遍價值;它以最單純的形式,包容十分繁富的內(nèi)涵。書法是民族的,然而并非識得漢字的人都理解書法,書法有自身書寫的規(guī)律,更重要的還有自身特殊的審美意識。知識水平較高的人,甚或懂得一些書寫技巧的人未必都理解書法??墒且灿腥穗m然對書法知之不多,卻能夠從書法與天、地、人的異質(zhì)同構(gòu)體會書法的美。欣賞書法與創(chuàng)作書法一樣都要有“靈氣”。西洋人不識漢字,從書法線條的特質(zhì)與流動獲得審美享受。趙之謙甚至認為古今只有“三歲稚子”與“積學大儒”兩種人為“書家最高境”,“故以不學書、不能書者為最工?!边@話頗有激憤,又是否受了禪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影響,不得而知,但貌似片面中有深意存焉。趙之謙所說“積學大儒”,指那種“不失赤子之心”的“大人”,由此溝通“三歲稚子”。
書法本體價值,說到底在情感的美,情感的純正無邪。書法非常單純,又非常能夠反映人的全面修養(yǎng),審美中容不得摻入雜質(zhì)。所以品評書法,比別的藝術(shù)更看重格調(diào)。歷來品評書法格調(diào),有許多的語詞,最鄙視一個“俗”。此處被貶的“俗”非通俗,也不應(yīng)當以社會地位論定。漁樵村野,未必便俗;文人墨客,未必都雅。竭力反對“俗”的黃庭堅如是說:“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边@里的告誡明明針對著“士大夫”階層。書法列入高雅藝術(shù),純?nèi)徽驹趯徝懒?,并非所有作品都高雅,也非凡是操翰弄墨者都能脫俗。不過,書法藝術(shù)既然貴乎“情性”,長期的創(chuàng)作實踐、欣賞,所謂潛移默化,陶冶情操,應(yīng)能提高我們的心靈境界,“俗”與“雅”可以在一定條件下互相轉(zhuǎn)化。不然學習書法又作何用?問題應(yīng)當是我們以何等態(tài)度對待書法。
當今社會,書法作品在市場流通,成為文化商品之一種。書法作品一向是互相饋贈、人際交流的媒介。帖學的簡札之類,碑學的銘刻之類,本意在互通信息,或宣示后人。談到書法的價值觀,我們可以從經(jīng)濟的、社會的、政治的、文化的眾多方面進行考察。但無論何種角度,書法的核心價值還要圍繞書法本體,書法本體既是研究問題的歸宿也是出發(fā)點。我們閱讀《祭侄稿》受到深度感染,文詞的表意作用與書法的形式美感在欣賞過程中都獲得共鳴。倘是一般文章,其內(nèi)容是與讀者交流的第一平面,書寫的筆法、布局居后。但《祭侄稿》早已是杰出的書法作品,讀者看重它的審美價值遠超出文章詞句。所以我們首先從審美角度欣賞《祭侄稿》書法。書法藝術(shù)的抒情與文章的鋪敘相得益彰,而我們卻始終要把書法藝術(shù)作獨立的存在加以考察。不僅如此,還要把純形式的書法區(qū)別為“形質(zhì)”與“情性”兩個對立統(tǒng)一,互相依存又互相轉(zhuǎn)化的范疇。終于發(fā)現(xiàn),“情性”屬矛盾的主要方面。“情性”當然是個性化的,“情性”不可能脫離共性,但是沒有了個性,書法撇開了鐘繇、索靖、王羲之、顏、柳、歐、趙、蘇、黃、米、蔡等杰出大家,怎能設(shè)想歷史會成什么樣子?個性的可貴,不但在于為書法歷史增添了一些什么,因為每一個思想都有個性化的特殊成分,問題如詹姆斯所說,思想“顯現(xiàn)為始終在處理獨立于它自身的客體”(《心理學原理》)。杰出書法家始終以獨特的個性創(chuàng)造出前所未有的美的元素。創(chuàng)造道路人各有殊,對前人借鑒獨辟蹊徑,而融合諸體、變通有方始終在個性化的過程中實現(xiàn)。上述“處理客體”的能力,在書法家體現(xiàn)為創(chuàng)造的主體能動性、自創(chuàng)性,發(fā)揮為原創(chuàng)能力。
談原創(chuàng)決不排除并且必定重視繼承,一聽說原創(chuàng)就懼怕“數(shù)典忘祖”、“打倒一切”者,出于好意,深恐書界滋生不良風氣,甚至走到行為藝術(shù)的邪路。我們說的原創(chuàng)要求在繼承中突出個性追求,“原創(chuàng)”不但是對“創(chuàng)造”的強調(diào),更要求繼承中發(fā)揮自我能動作用。古代偉大書家對我們的啟示,首先就是個性原創(chuàng)。顏真卿在王羲之后另立新體,以北碑為啟示成就了書壇另一豐碑。有論者稱顏秉承王,找不到實據(jù)??赡艹鲇诹晳T性思維,認為“書圣”是必學的。其實顏真卿時代,刻帖未盛行,二王影響不及后來。明代文徵明,有一段警辟的話:“自書學不輟,流習成弊……就令學成王羲之,只是他人書耳。按張融自謂‘不恨己無二王法,但恨二王無己法’,則古人固以規(guī)模為恥矣?!蔽尼缑饕龔埲谡Z以“規(guī)模古人為恥”,哪怕學王羲之學得很像,也只是別人的,失去了自我。文徵明小楷以宗法二王著稱,能說出這樣獨立不倚的話,不很值得深思嗎?
個性化不是矯揉造作,個性化要求情感的高度純化。藝術(shù)中的情感活動不能直接產(chǎn)生,書法家的情感沖破無意識的設(shè)防,由無意識上升進入創(chuàng)造。原創(chuàng)性的可貴就在于個性的純真,起源于無意識。個性與原創(chuàng)具有本質(zhì)上的一致性。就絕對的意義來說,沒有任何相同的個性,不但在無數(shù)各別的個體身上,即在同一個體,個性也并不重復。書家的作品看起來各有自家面貌,其實在各個書家那里面貌并不“一律”。每件作品,每個階段都會有或大或小的質(zhì)變。有創(chuàng)造力的書家,把個性發(fā)揮到極高的程度,不斷“變法”。王獻之向羲之進言“大人宜變體”,凸現(xiàn)了創(chuàng)造的自覺性。米芾自述學書前后師法十余家之多,學習的過程同時是探索求變的過程。大藝術(shù)家的作品一生可以分成多個階段,多種系列,可見個性、創(chuàng)造的天地異常寬廣。個人風格,并非固定模式。書法家大可不必因為找到了某些新感覺便不再繼續(xù)往前探索。我們時代阻礙個性張揚的因素不可謂不多,實際生活中處處設(shè)防,學書法定要把某家某派“學像”,然后敢學別家??墒窃鯓咏小跋瘛保吭诤蔚纫饬x上說“像”?“像”了又怎樣?學書法的目的意義究竟何在?精神上的自由到哪里去了?這些都毋須追究。對“傳統(tǒng)”的錯誤解釋形成壓力,堂而皇之阻礙著性情發(fā)揮。回看張融語“不恨己無二王法,但恨二王無己法”,離今一千五百余年南朝人的境界,我們未必達到。我們不見得都比古人開放。書法最可貴的素質(zhì)缺失了,與“情性”相對應(yīng)的“形質(zhì)”又如何呢?兩者雖然以“情性”為主導,與書寫技巧相接近的“形質(zhì)”卻是基礎(chǔ)性的,并且受“情性”影響。發(fā)揮不出真性情的藝術(shù),很難設(shè)想“形質(zhì)”之美。沒有“形質(zhì)”之美,“情性”終于落空。上述主張學書法定要學“像”某家,那個“像”,多半停留在外形,有“形”而無“質(zhì)”,遑論“情性”了。
呼喚書法本體,還書法以本性,果真如此,書法必然出現(xiàn)流派紛呈的多元局面。這樣考慮問題誠然理想化,書法本體不能不受到許多外來干涉,比如社會文化的低俗之風,也不可能不在書法藝術(shù)中折射出來。但是歷史上每個朝代不乏執(zhí)著的追求,包括無名者的書藝,比如竹木簡、陶瓦文、刻石等等,都有人自覺從事個性化的勞動。明清兩代館閣體盛行,阻止不了創(chuàng)造性書家出現(xiàn)。清代碑學崛起,沖擊了衰微的帖學,注入了新的生氣。倘若沒有阮元、包世臣、何紹基、鄧石如、康有為等大力提倡碑學,書法如何出現(xiàn)“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氣候?每一個新的流派出現(xiàn),必定受到舊有慣性的阻力,但書壇因此有了繼續(xù)前進的契機。
米芾《海岳名言》有一段趣話:“海岳以書學博士召對,上問本朝以書名世者凡數(shù)人,海岳各以其人對,曰:‘蔡京不得筆,蔡卞得筆而乏逸韻,蔡襄勒字,沈遼排字,黃庭堅描字,蘇軾畫字?!蠌蛦枺骸鋾绾??’對曰:‘臣書刷字?!?br/>
讀者可以很容易批評米芾輕率片面。但是一個宋代宣和時的書學博士能如此回答御問,不能不佩服他的率真。米芾不想在皇帝面前詆毀他人,也不想諂媚任何人,只是以自己所見信口道來,最終以“刷字”自謔。不要忘記米芾在皇帝面前說的蔡京、蘇軾、黃庭堅當時都在世。沒有人以為米芾“告御狀”。至少在這一點上,當時的文人懂得幽默,有個性。相傳蘇軾與黃庭堅互相戲說彼此書法,一如石壓蛤蟆,一如死蛇掛樹,談笑中詼諧、大度,絲毫不影響友情,更沒有任何人身攻擊。而一涉攻擊,便失去了學術(shù)探討的本意。
上引《海岳名言》對蔡京七人戲評,從一個側(cè)面反映那個時代的書法因個性而多元化。無論“得筆”、“不得筆”、“勒”、“排”、“描”、“畫”、“刷”,最終都歸到筆法,筆法為體現(xiàn)個性的根本。雖是同代人,同為書法大家,因筆法而面貌各異。宋代書法在那個時期達到繁榮鼎盛。
我們也樂于談書法的繁榮。三十多年前,當書法被視為“四舊”掃蕩之際,提出“繁榮”,為著傳統(tǒng)藝術(shù)的復興,為著讓更多的人手握毛筆,那是一個短暫的值得珍惜的時期。但是經(jīng)濟發(fā)展的大環(huán)境,使我們很快發(fā)現(xiàn),書法本體在失落,被異化,功利目的搶占上風。書法最可貴的“情性”表現(xiàn)出淡化趨勢。作為書法家,我們不必過多埋怨客觀環(huán)境,無妨多想一想自身對于從事的那份專業(yè)的本質(zhì)意義是否沒有深入理解?我們是否對于自己的個性不敢張揚?或者確切地說,在張揚個性的時候沒有認識到需要怎樣的思想情感的高度?我們是否也沒有懂得尊重他人作品中值得肯定的個性成分?相反,對于那些不值得肯定的因素是否缺少自由評論?我們對書法的價值觀是否沒有以書法本體為依歸?我們對書法本體是否應(yīng)當多一點敬畏之情?如是,就不能滿足于浮泛的“繁榮”。單講“繁榮”,并不意味著書法語境的拓展,更不能提高書法情感的純度,而這一點正是藝術(shù)之為藝術(shù)最為可貴的。書法的繁榮,不能繞過書法本體。于是我們的思潮不期而然地回歸兩千年前的“心畫”,正是這一最單純、質(zhì)樸的詞語,與“詩言志”(《舜典》),“樂本情性”(《漢書·禮樂志》),“修儀操以顯志”(《舞賦》)等達到深層一致,各自在同中有異。
讓“心畫”傳統(tǒng)進入書法家的精神家園!古人經(jīng)典論述既然已揭示深層本質(zhì),就不應(yīng)當視為“時過境遷”。溫故知新,重在理解它的本來意義,在回歸中復興,發(fā)揚。
2011年2月
作者:沈鵬
沈鵬 當代著名書法家、詩人、美術(shù)評論家、編輯出版家,現(xiàn)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文聯(lián)榮譽委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中央文史館館員,歷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代主席、主席。首批國務(wù)院有突出貢獻專家,獲中國文聯(lián)造型表演藝術(shù)成就獎、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書法精行草,兼長隸、楷等多種書體,發(fā)表美術(shù)書法評論、書學論文、散文百萬字以上。書法作品集有《當代書法家精品集·沈鵬卷》《沈鵬書法作品精選》《沈鵬書法作品集》(日本)等40多部,詩詞集有《三馀吟草》《三馀續(xù)吟》《三馀詩詞選》等,學術(shù)著作有《書畫論評》《沈鵬書畫談》《沈鵬書畫續(xù)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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