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數(shù)刀劃破畫布，近年來，開創(chuàng)出這樣一種特別的藝術樣式的意大利藝術家盧齊歐·封塔納，儼然成為拍賣場上的傳奇：2008年，他創(chuàng)作于1963年的一件《空間概念，上帝的終結》以2468萬美元成交；2015年，他的另一件《空間概念，上帝的終結》拍出2917萬美元；2018年，他的《空間概念，期望24》以1048萬美元出售……

　　2019年是封塔納誕辰120周年，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封塔納回顧展相繼在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巴黎現(xiàn)代藝術博物館等舉辦，以200多件雕塑、油畫和瓷器作品對其藝術進行全面展示。刺穿的畫布緣何屢創(chuàng)天價？人們需要看到的是，在他刺穿畫布的那一刻，新的藝術誕生了。

　　二戰(zhàn)過后，需要一個藝術發(fā)展的新方向，抽象藝術是第一個被納入考慮的

　　1947年5月，盧齊歐·封塔納返回米蘭，他發(fā)現(xiàn)自己原本生活的地方，包括他的工作室和1940年遺留在此的作品，全被二戰(zhàn)的炸彈摧毀?；蛟S封塔納早年作品的遺失，讓人們更以“戰(zhàn)后藝術家”的身份去理解他。

　　第一件作于1949年的刺穿作品，不僅藝術家本人認為是自己職業(yè)創(chuàng)作分水嶺，在評論家眼里也是如此，很多人將這件作品視作意大利戰(zhàn)后藝術的開端。1989年約爾·德·薩納曾寫道：“盧齊歐·封塔納在1949年的刺穿行為是一種典型的批判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在他刺穿畫布的那一刻，奠定了新意大利藝術的基礎?！狈馑{在這期間也曾聲明，戰(zhàn)爭過后的當下需要一個藝術發(fā)展的新方向。抽象藝術是第一個被納入考慮的。在他第一件刺穿作品中，他明確希望拋棄浮華無用的藝術?！疤罩械囊恢缓碳ち宋业南胂罅Γ粡母】溲b飾中解放出來，我將自己完全投入到刺穿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十分沉迷。”他的話語被收錄在上世紀50年代中期發(fā)表的一本藝術家文集中。

　　然而，不能簡單地將戰(zhàn)后的封塔納藝術創(chuàng)作僅歸納為刺穿一個特征。他于1947年4月回到意大利后做的第一件作品是在阿爾比索拉·馬佐蒂陶瓷工作室中完成的。在此期間的作品包括表面有狹長裂縫的具象陶瓷雕塑，比如幽靈般的《小丑》。這與他戰(zhàn)前的作品有些關聯(lián)，也融入了創(chuàng)新實驗的成分：無規(guī)則形狀、看似融化的石膏塊堆積在一起，組成一個中心偏移的圓形。1949年，封塔納開始創(chuàng)作現(xiàn)在被稱為“空間概念”的作品。事實上，“空間概念”被用作他之后20年大部分作品的標題。在繪畫主題方面也能看到封塔納的“空間概念”系列與未來主義的關聯(lián)，它們都會使人想起螺旋狀的星云或星座。未來主義繪畫和雕塑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如太空飛行路徑的螺旋和漩渦形狀。而封塔納的作品不僅讓觀眾想起行星的運動，更在于表現(xiàn)物質基本粒子的恒定運動?！鞍吐蹇藭r期的物理學首次將自然看作是動態(tài)、不斷變化著的。人們認為那種變動是物質內在的法則，第一次讓人們有機會洞悉宇宙。”他和他的學生在1946年發(fā)表的《白色宣言》中寫道。這種對于事物動態(tài)的內在觀察力，反映在封塔納于1949年所作的立體主義陶瓷雕塑表面那層猛烈旋轉的漩渦之中。

　　用一系列 “空間環(huán)境”裝置作品宣告實用抽象藝術的到來

　　1949年2月，封塔納在米蘭納維利奧美術館安裝了第一件“空間環(huán)境”裝置作品，那便是《黑光下的空間環(huán)境》，具有革新意義。批評家奎多·巴洛觀看這件作品時，生發(fā)出“對月球上空間氛圍的詩意遐想”。巴洛回憶：“你進入了一個洞穴，紫色光束照射在懸停于空中的物體和重型之物上，它們形似史前生物。這件看似鬼魅的作品，讓你感到如墜海底。我們就同被一塊巨型陶瓷包裹著，而陶瓷內部被紫外光照亮。四周沒有邊界，一切都讓人如漫步于無意識的邊界，在此，空間沒有中心，不存在任何物體的表面?！逼岷诘拿佬g館里，部分墻面被刷黑或遮蓋上黑布，天花板上懸掛著涂有熒光顏料的紙，黑光使得涂色部分發(fā)出光亮。《黑光下的空間環(huán)境》的展示持續(xù)一周，更接近一次藝術事件，而非藝術展覽。多種媒介，包括繪畫、雕塑和建筑，在紫外光中融合為一個整體，并將觀者納入其中。

　　《黑光下的空間環(huán)境》展出后，引發(fā)媒體的廣泛關注，評價這件作品如奇觀般具有吸引力。在看到黑光下的熒光顏料時，批評家拉斐爾·卡列里回憶起封塔納對20世紀30年代官方展覽所作出的貢獻：“這些發(fā)光材料，體現(xiàn)出封塔納焦慮不安，這都吸引著我們?！痹诩{維利奧美術館展覽開幕后一天，他寫道：“我想起他第二次參加三年展時做的巨型馬，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自然景觀。冰川在燈光下變得粉碎?！薄@然這在很直白地回憶1936年第六屆米蘭三年展中的參展作品。在卡列里的文章中，有一張插圖是一位舞者的照片，根據(jù)圖注可知，他暗含著封塔納的作品“啟發(fā)了神秘的舞臺布景設計”之意。很清楚的是，封塔納裝置作品在展示時，至少在一段時間內，都伴隨著音樂和舞蹈。一位意大利評論家發(fā)現(xiàn)《黑光下的空間環(huán)境》中烏托邦的概念，認為封塔納嘗試去創(chuàng)造一個“純粹顏色和聲音的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一個遠比日常生活更加和諧的空間。還有很多評論家將封塔納的多媒介組合裝置與史前生物形態(tài)聯(lián)系起來：天花板上懸掛的紙張讓卡列里想起恐龍化石和猛犸象的脊柱；麗莎·龐蒂以“原子時代的第一只長頸鹿”為題發(fā)表了相關文章。事實上，封塔納早期藝術作品的各種閃光之處都匯集在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件“空間環(huán)境”作品中：陶瓷的意象源自深海生物，將史前洞穴理解為藝術的起源。《白色宣言》曾宣稱，要重新回到史前時代的原始人類狀態(tài)。封塔納的《黑光下的空間環(huán)境》便可看作將此想法付諸實踐并投入三維空間中。

　　以 “空間環(huán)境”為名的系列作品，以及與空間相關的裝置，都蘊含了封塔納的構建想法，并在具體實施中與多方合作，尤其是與建筑師和室內設計師。從最基本的來說，這種形式的合作不僅是出于實現(xiàn)材料所需的技術要求，正如封塔納一次談論到：“（實現(xiàn)）燈光雕塑，你無法使大理石發(fā)光，無法使青銅發(fā)光。但是再想想，可以利用霓虹管。所以，我決定使用霓虹燈來實現(xiàn)……對于藝術家而言，霓虹燈難以控制。因此，需要與技師和工程師合作?！币粋€最有力的案例是藝術家的《霓虹結構》，與建筑師盧西亞諾·巴爾代薩里和馬爾切洛·格里索蒂合作，為1951年第九屆米蘭三年展而作。在展示大廳中央樓梯井上方，安裝了一件長度超過一百米的霓虹燈，彎曲形狀如阿拉伯花紋。僅固定霓虹燈的幾個點，讓它在空中看似無力地盤旋。這件霓虹燈裝置使平面的阿拉伯花紋超越維度，充滿整個空間。帶有 “自主性”的雕塑、照明器材，再加上整個建筑環(huán)境，整個作品都回應了三年展想要實現(xiàn)的目標——比起在狹義上舉辦一個藝術展覽，三年展更關注實用藝術、建筑和工業(yè)。

　　“我刺穿畫布并非為了摧毀圖像。正相反，我制造孔洞是為了尋找別的東西”

　　在1949年，封塔納一點點地刺穿了一張紙，所形成的孔洞從中心向外螺旋展開，孔洞組成的形狀沒有規(guī)則。刺穿紙面、產生孔洞的同時，孔洞邊沿的紙會翹起、突出于紙張表面。從側面打光，圖像就因此產生了陰影，變得立體。封塔納沒有將紙張視作二維的平面物，而認為紙的可塑性極高，值得用于探索、創(chuàng)造縱深感和空間感。回顧封塔納的作品，可以將刺穿的這一時刻看做他藝術人生的轉折點。在上世紀60年代，封塔納接受卡拉·隆齊的采訪時，曾激動地說道：“毋庸置疑，我的藝術創(chuàng)新發(fā)現(xiàn)就是這孔洞。在此之后，即便死也甘愿?！?br/>
　　第一件孔洞作品之后，封塔納將這一系列作品命名為“空間概念”。通過一個看似簡單的方式——在過去幾十年里被不斷地重新闡釋——他成功地解決了繪畫本身自帶的錯覺感，將真實的空間放入二維平面的藝術作品中。這便滿足了對于現(xiàn)代藝術發(fā)展的期望，《白色宣言》在其中提到：藝術能夠將自己從文藝復興的遺骸中解放出來。而“文藝復興的遺骸”就包括了利用透視法在圖像中創(chuàng)造縱深感的錯覺，以及利用圖像的具象內容吸引觀者。

　　自1949年起，封塔納持續(xù)創(chuàng)作，以刺破畫布表面為中心，發(fā)展了幾百種變體。封塔納從畫布正面或背面刺穿，所產生的小孔形狀各不相同，都被精心排列，有一定規(guī)律。封塔納有時會為畫布貼上裝飾衣服的小亮片或者有色玻璃的小碎片，并用帆布或刷上油性顏料的帆布替代紙張，以此增強空間效果。雖然封塔納對于刺穿的行為十分著迷，但他也強調這一行為之上的觀念的重要性，并說，“一次刺穿行為或某一個創(chuàng)口便已足夠，其他的一切變化，包括使用不同顏色的畫布，對孔洞和創(chuàng)口不同的排列，都是為了公眾而作?！?br/>
　　1952年，封塔納的作品被意大利國家廣播公司的一檔電視節(jié)目報道，“孔洞”系列由此被更廣泛的公眾所知。這檔節(jié)目在官方層面推廣由封塔納與其他幾位藝術家合作撰寫的宣言。如戰(zhàn)前的未來主義宣言一樣，懷揣著對科技進步的欣喜與狂熱，封塔納發(fā)表了空間主義的宣言。宣言的作者們推崇一種與空間相關聯(lián)的藝術，在現(xiàn)代科技的輔助下，這種藝術將其從物質材料的束縛中解放，“即便僅僅電視廣播了一分鐘，將在外太空持續(xù)存在一千年”。在電視節(jié)目中，封塔納第一件刺穿畫布的作品被展示出來，燈光從畫布背面照射，產生一種宇宙空間感。

　　在封塔納的藝術生涯中，“刺穿”系列是一個姍姍來遲的創(chuàng)意，當時封塔納已經(jīng)50歲，可以回首過去25年里高產、多樣的藝術作品，尤其是雕塑作品。又過去了將近十年，他才創(chuàng)作出以“割裂”聞名的另一個先鋒藝術作品，即在帆布上劃開一道口子。封塔納的同時代人對他1949年的“創(chuàng)新發(fā)現(xiàn)”萬分吃驚。不僅是因為封塔納在割裂帆布或者在帆布上刺洞的行為，更是封塔納沉迷于這單一、激進的手法，許多人將其理解為藝術創(chuàng)作向另一種媒介的過渡，以及藝術家先前輝煌的雕塑創(chuàng)作生涯的中斷?！俺靶β晹?shù)年沒有停歇！”封塔納回憶當時人們對他作品的回應?！叭藗儐栁遥骸愕降自谧鍪裁?？你是雕塑家中最出色的那個……’對于他們來說，1949年前的我很出色，1949年后的創(chuàng)作很糟糕。我參加1950年的威尼斯雙年展，打算蒙騙委員會的眼睛，因為我原本受邀的作品是雕塑。但在展覽前我只字未提，展示了20件被刺孔了的帆布。你可以想象當時的反應： ‘這根本不是雕塑，它們就是些畫！’……對我而言，這些被刺穿的帆布就代表了雕塑，雕塑的新形式?！敝钡缴磳⒔K結，封塔納仍一直在強調：“作為一個畫家，當我在刺穿畫布時，我并不打算創(chuàng)作一幅畫。我想打開空間，創(chuàng)造藝術新維度，超過圖片所限制的平面范圍，無窮無盡地向宇宙延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