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肅炳靈寺石窟,一座27米高的唐代大佛在修復后,“宛若新裝”,更甚者在于一只手如被齊齊剁掉一般,其中原因何在?
炳靈寺石窟作為中國六大石窟之一,地處劉家峽水庫的盡頭,交通極為不便,開鑿于西晉時期,現(xiàn)存窟龕200多個,最有名的當屬第171龕即大佛窟,高約30米,依山雕鑿有高達27米的石胎泥塑彌勒大佛一尊,是炳靈寺石窟最大的佛像,也是甘肅石窟藝術的精品。
這一大佛原本兩中手均損毀嚴重,而在修復后,一只佛手修復如新,而另一只佛手卻如剁開一般。知名文物專家、上海交大特聘教授楊曉能在對比修復前后的佛像后表示,這是一種“偽的修舊如舊”。一位文物修復界學者則表示,這一修復并沒有按照中國古代佛像雕刻風格特征去處理,不尊重審美的常識,更把原有的古味給篡改了。
劉家峽水庫盡頭的石窟藝術寶庫
黃河河水來到距蘭州七十多公里的永靖縣高原峽谷,忽然轉了一個急彎,然后穿過峽谷往西奔流而去。
這里的水與通常所見的黃河水之黃是完全不同的,初時或清或碧,船行時浪花飛濺,中途則可見到水由青而黃的奇觀。
這就是竣工于1974年的劉家峽水庫,水庫東起劉家峽大壩,西至炳靈寺峽口,呈西南--東北走向,兩岸奇峰對峙,崖如刀劈,乍觀幾如桂林山水,五六十里水路,水庫盡頭,巨大的崖壁之上,就是古代中西交通要道“絲綢之路”隴西段的一條支線上重要的古寺窟——炳靈寺石窟,頗有“山高水長藏古寺”之意,2014年作為“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中的一處遺址點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一路山林與水路,在劉家峽水庫盡頭的碼頭登岸,不多久就步入炳靈寺石窟。炳靈寺石窟中的“炳靈”為藏語“仙巴炳靈”的簡化,有“千佛”“十萬彌勒佛洲”之意。
事實上,炳靈寺石窟見證了佛教在中國發(fā)展興衰的全過程,以及漢傳佛教和藏傳佛教兩種藝術形式的更替繁榮,被譽為“中國石窟的百科全書”:炳靈寺石窟最早是西晉初年(約公元3世紀)開鑿在黃河北岸大寺溝的峭壁之上,最早稱為唐述窟,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二“河水”對此記有:“河峽崖傍有二窟。一曰唐述窟,高四十五丈。西二里,有時亮窟,高百丈、廣二十丈、深三十丈,藏古書五笥?!碧拼Q龍興寺,宋代稱靈巖寺,明朝永樂年后稱炳靈寺,目前存有窟龕183個,共計石雕造像694身,泥塑82身,壁畫約900平方米,分布在大寺溝西岸長約200米,高60米的崖面上。
第125窟雕刻的是釋迦和多寶二佛并坐,典型的北魏風格,佛像眼眼細長,嘴角微翹,衣紋線條則飄逸多姿,清風秀骨。
據石窟有關介紹,第126窟則開鑿于北魏,龕內正壁雕并坐二佛及二菩薩。佛均半結跏跌坐于方座上,全窟共有雕像112尊,為炳靈寺北魏石窟中造像最多的洞窟,且造像具有典型的“秀骨清像”風格,雕造精湛。最珍貴的當屬第169窟和172窟,位于離地面50米高的峭壁間,是炳靈寺地理位置最高的石窟,也是炳靈寺石窟藝術最高水平的體現(xiàn)。169窟不僅石窟規(guī)模最大、開鑿年代最早、展示內容最豐富,各類造像也最多,其中一處半截墻壁上的墨書隱約可辨是“建弘元年(公元420年)歲在玄枵三月二十四日造”,即十六國時期西秦太祖文昭王乞伏熾磐的年號。此外,尚有眾多精美的佛像,以及維摩詰等壁畫。在169窟西秦建弘元年的壁畫中,可以看到與顧愷之《女史箴圖》中婦女形象極為相似的女供養(yǎng)人。壁畫用遒勁的線條表現(xiàn)了云鬟叉髻、帔巾飄帶、盛裝打扮的婦女形象。隋、唐的壁畫,由于元、明以來密宗畫的刷新重制,保存不多。隋代壁畫主要是8窟南北壁供養(yǎng)菩薩畫像,姿態(tài)生動,神情各異。元、明兩代的壁畫較有特色的有3窟西壁上層元代佛教故事畫,南壁元代八臂觀音和168窟南壁明代八臂觀音,以及172窟木閣上的明代木版畫涅槃。這些以密宗為內容的壁畫,其繪畫技法仍然繼承了唐宋傳統(tǒng)。
大佛歷時三年修復,修復方稱“修舊如舊”
炳靈寺169窟崖下即是第171龕,即炳靈寺大佛窟,從上往下看,壯觀而厚實,依然可見氣勢,高約30米,依山雕鑿有高達27米的石胎泥塑彌勒大佛,正襟危坐,這是炳靈寺石窟最大的佛像,也是甘肅石窟藝術的精品。
修復完成的炳靈寺唐代大佛,這尊27米高的石胎泥塑彌勒大佛是炳靈寺石窟最大的佛像
這一唐代彌勒大佛,始建于公元731年,距今近1300年,大佛高27米,是世界第九大佛,中國第五大佛,同時也是甘肅第三大佛,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及深遠的旅游影響力。因其高大壯觀的體量而成為炳靈寺的形象標志。
雖然在2014年列入絲路世界遺產,但往上追溯,炳靈寺石窟從明代嘉靖之后即漸漸不聞于世。有關記載顯示,到了清代乾隆至同治年間,河州地區(qū)動亂不迭,炳靈寺的窟檐、樓閣、棧道被付之一炬,連藏在后山的康熙版大藏經106卷也僅存66卷,在文化界極少人知。直到1951年,知名學者、前蘭州大學中文系系主任馮國瑞到臨夏縣參加土改工作,聽說交通不便的黃河岸邊有個“佛爺溝”(炳靈寺),在實地考察后撰寫了有關炳靈寺的文章在《光明日報》及相關文物雜志發(fā)表后,炳靈寺才重新回到學界視野。1961年3月4日,炳靈寺石窟被列為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其后,因為要建設劉家峽水庫,按照“保護為主、搶救第一”的文物工作方針,當地文物部門在修筑起石窟防水大堤的基礎上,針對石窟危石掉落、山體滲水、石雕造像風化、壁畫脫落等問題,相繼實施了石窟巖體加固與滲水治理、北魏臥佛搬遷歸位等文物修繕工程,除了四個洞窟,大都幸免于淹沒和異地搬遷。自此,炳靈寺石窟成為一座水庫邊的石窟。
上世紀80年代初至上世紀90年代初,當地文物保護研究所重點對24個被毀壞的窟龕進行了修復、實施巖體加固和滲水治理工程等,使石窟長期存在的危石掉落問題和滲水問題得到根治。2001年至2002年,對先前被分體搬遷的我國現(xiàn)存北魏時期唯一一尊臥佛進行了修復搬遷歸位。
據當地文物研究人員撰文介紹,炳靈寺石窟大佛上半身為石雕,下半身為泥塑的大佛,原有保護性九層樓閣,在明朝成化年間進行過大規(guī)模維修,其本體保留的明代信息至今較為明顯。在清代河湟地區(qū)發(fā)生戰(zhàn)亂后,保護大佛的九層樓閣被燒毀,從此,這尊千年大佛便長期暴露在日曬雨露之下。由于長期露天聳立,大佛存在著泥層空鼓、酥堿、脫落及顏料層起甲,塑像石胎本體破碎脫落等病害。
自2008年開始,炳靈寺文物保護研究所委托相關文物保護機構制定了大佛保護維修方案,經過近四年的前期準備,經國家文物局批復同意,第171龕唐代大佛保護維修工程啟動實施。當時的媒體報道稱,“工程總投資150萬元,重點對大佛面部、手部、腳部等進行修復,嚴格貫徹‘修舊如舊’和‘不改變文物原貌’原則,力爭使這尊炳靈寺石窟的標志雕塑重現(xiàn)風采?!薄 ?br/>
負責大佛維修方案設計和施工的是甘肅省一家具有文物修復資質的文物修復團隊,修復方案設計和施工的負責人汪萬福當時表示,炳靈寺石窟造像和壁畫具有非常重要的歷史、藝術和科學價值。由于自然環(huán)境、地質環(huán)境、人為等因素的綜合影響,炳靈寺石窟出現(xiàn)了崖體斷裂、崖壁滲水、石雕風化、壁畫酥堿等諸多病害。
時任炳靈寺石窟文物保護研究所所長的石勁松當時認為,通過考古修復,“高肉髻,紺青色螺髻,面相方圓”的炳靈寺唐代大佛雕像將給人們帶來新的驚喜?!?br/>
學者稱修復不尊重歷史與審美,篡改古味
經過歷時三年的維修,到2013年,炳靈寺第171龕唐代彌勒大佛維修腳手架正式被拆除。據甘肅省媒體當時報道,甘肅省文物局組織專家對大佛保護維修工程現(xiàn)場驗收后認為,大佛修復工程執(zhí)行了文物保護法的相關規(guī)定,設計符合文物實際和相關規(guī)范,材料、工藝符合大佛現(xiàn)存的材料、工藝要求,并充分體現(xiàn)了計算機技術、傳統(tǒng)工藝和原有信息的結合,整體質量觀感良好。
然而,這一修復好的大佛在不少參觀者看來卻并非如此。對比修復前后的大佛后,不少文物修復界的學者專家及現(xiàn)場游客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多持批評的態(tài)度。
對比炳靈寺唐代彌勒大佛修復前的圖片即可看出,在修復前,大佛一種古舊之貌讓人頓有一種歷史的滄桑感,兩只佛手都已殘毀,左手損毀較多,而右手手指損毀,但在修復后,右手被完整地補齊,而左手卻不知何故并未補修,而是齊刷刷地如斬斷一般。
對此,炳靈寺石窟一位導游解釋說這是因為左手原來損毀,要尊重“修舊如舊”的原則,所以只好不修復手指了。
但問題是,大佛右手原來同樣殘損,雖不及左手嚴重,但手指也基本不見,何以一只手修齊,另一只手卻如斬斷一般呢?
炳靈寺石窟文物研究所所長賀延軍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表示,由于大佛修復時他尚未擔任文物所的所長,具體情況并不是很清楚,“但這一修復確實是通過文物部門的驗收的,這樣的大佛修復有爭議也是正常的,總的來說,修復總比不修復好?!?br/>
對于大佛修復效果與觀感的個人看法,他表示,這“可以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具體到他個人,他也不太好說。
這一大佛的修復時據稱當時是嚴格貫徹“修舊如舊”和“不改變文物原貌”的原則,但從事文物流失研究數十年的美國斯坦福大學坎特視覺藝術中心亞洲主任、上海交大特聘教授楊曉能認為,雖然修復方在修復前宣稱貫徹“修舊如舊”的原則,但從最后修復的效果看,這是一種“偽的修舊如舊”。
文物界對于“修舊如舊”其實也有著不同的看法,但對于修復如新、恢復原面貌的說法,正如一些文物界人士,這其實沒法做到,像炳靈寺大佛這樣并不是恢復歷史原貌,“以前的文物修繕上有一種做法就是‘恢復歷史原貌’,文物要保護的是‘物’,而且是‘物’的歷史信息,這樣的修繕和去年山西青蓮寺的宋代彩塑修復一樣,其實是把歷史信息抹沒了?!?br/>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遺產保護專家認為,不可否認的是,這一修復對于大佛泥層空鼓、酥堿、脫落及顏料層起甲等文物病害的處理顯然是有效果的,除了丟失文物的歷史信息,就審美層面的觀感更存在不少問題。“即便當時的專家驗收組,對于修復后的觀感也只使用了‘良好’二字,這就已經可想而知其真正的觀感了?!?br/>
對熱愛文物的一些游客來說,這一修復的觀感更非“良好”二字可以概括,來自四川的一位石窟愛好者認為,這一大佛的修復成了自相矛盾,比如右手既然修出了新,且損毀的右手補齊,聲稱是“恢復歷史原貌”,何以同樣損毀的左手又不補齊,所持的理由又變成“修舊如舊”,“可能是不知道怎樣恢復導致,這樣的修復真是匪夷所思?!?br/>
一位文化學者對澎湃新聞表示,根本的問題可能還是在于對歷史的尊重與審美的問題,“現(xiàn)在一些文物修復工程隊,主要注重的是技術層面,對于文化與審美,存在不少問題,以從事這一大佛修復的直接負責人來說,其主要研究是在文物保護科學與技術方面,在文化歷史與審美等方面或許存在不少欠缺?!?br/>
也有文物界人士對比去年引起文物界關注的青蓮寺彩塑后認為,當時修復者只從病害層面考慮修復,將妨礙原作認知的狀態(tài)列為病害,從而一一消除、補塑完形,其實是剝奪了人們感受時間流逝的能力,“這樣的修復從常識來說即可感知到不妥,而當時文物修復方的所作所為,雖然合法合規(guī),卻并未真正理解文物的歷史與文化價值?!?br/>
上海視覺學院教授、文物修復學院副院長季崇建對澎湃新聞表示,此一大佛的修復并沒有按照中國古代佛像雕刻風格特征去處理,更把原有的古味給篡改了,“文物的修復是一個重要而嚴肅的工作。我已經注意到不僅僅是這尊炳靈寺大佛的錯誤修復方式,還有包括大足幾尊大佛等令人費解的修復狀況,皆美其名曰‘整舊如舊’抑或‘修舊如舊’,實在是啼笑皆非……據我所知,國家對于文物修復投入了相當大的資金,卻沒能很好地使用和監(jiān)管。中國其實不缺修復人才,只是得不到很好的重視,一味采用一刀切退休就是很錯誤的……我以為,要修復一件類似炳靈寺這樣千年遺存下來并將千年留傳下去的重要文物,一定有一個專家組認定方案及時監(jiān)管修復工作的制度,不然還不如不修,做些科學化的加固也不為過?!?br/>
“當然,對于修舊如舊,文物修復界也有不同看法,但總的前提應得尊重歷史留下的信息與時間感,尊重基本的審美常識?!睆氖路鹣裱芯繑凳甑囊晃晃牟┙缛耸吭趯Ρ刃迯颓昂蟮拇蠓饒D像后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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