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貴州傳統(tǒng)村落調(diào)查時,有一位朋友面對眾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凋零的境況感慨萬千,每每遇到小孩子,她都苦口婆心地跟他們說:你們看,那些花紋多美啊,你們將來一定要好好向奶奶學習,不要把這么好的傳統(tǒng)丟掉??!
孩子們懵懵懂懂地聽著,點點頭。我很悲觀地想,過不了多少年,他們便會追隨哥哥姐姐的步伐,加入進城務工的人群。這些美麗的花紋,恐怕要永遠停留在記憶之中了。甚至從這位朋友的勸說用詞,我也能聽出她的無奈:要向奶奶學習,而不是媽媽——因為媽媽們都在城里打工,已然不會繡花了。
塘都村的手工藝
塘都村的傳統(tǒng)手工藝便面臨著傳承的困境。
塘都是貴州黔東南黃平縣的一個家村寨。家人是五十六個民族以外的未識別民族,主要聚居在黔東南的崇山峻嶺之中,他們自稱是后羿的后代,有自己獨特的祖鼓崇拜和節(jié)慶體系,更有著與眾不同的傳統(tǒng)手工藝。
塘都村最為出色的傳統(tǒng)手工藝是銀飾技藝。家人對銀飾的器重程度勝過金錢,每個姑娘出嫁時,都必須有一套銀飾,從頭飾、頸飾到手飾,缺一不可。銀飾是姑娘們身份的象征,質(zhì)量越高,姑娘和家人便越風光。因此,專門出現(xiàn)了一群銀匠,以此謀生。
周邊家人只要是需要銀飾,大都會來找塘都的銀匠。這個村現(xiàn)有銀匠十戶。但是,因為無論是紋樣還是頭飾與其他民族并不相通,所以極少有家之外的客戶來塘都購買銀飾。一般是客戶拿銀子給銀匠加工,銀匠只收取加工費,價格約為20~30元/兩。銀匠自身不囤銀、不售賣。銀飾的紋樣依照客戶要求確定,多為傳統(tǒng)紋飾。因為銀飾重要性高,在族群內(nèi)部需求量大,銀匠的收入自然不菲,一般每個月能有三五千元的收入,多的時候甚至能達到8000元。
照理說,應該有很多人愿意學習銀飾技藝才是。但是,塘都村的銀飾工藝傳承卻面臨后繼無人的困境。村里雖然現(xiàn)有十幾個銀匠,但大都是50歲以上的老匠師,最年輕的也年過30歲。那些老師傅的兒子們都不愿意繼續(xù)以銀匠為職業(yè),他們之中有的壓根兒就不想學,有的是跟著學了些日子,因為太過艱苦,最終放棄。
為什么后繼無人
銀飾制作工藝多為祖?zhèn)鳎嘁粋€同行就相當于少一部分客戶,銀匠之間的競爭也在暗自進行。對于手工藝者,他的資產(chǎn)不僅是田地,還有打銀的器具,更重要的是客戶群。非傳統(tǒng)銀匠世家的人想進入這個行當并不容易。因此,如果銀匠的兒子都不學了,便意味著這門手藝的人才斷檔。
為什么收入這么高,卻選擇放棄了呢?其實,收入高只是相對曾經(jī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而言,在今天,外出打工能夠獲得基本相當?shù)氖杖?,銀匠的優(yōu)勢便不復存在了。
我們初步估算了一下塘都村的人均支出,一個村民在禮儀性開銷、教育、住房、醫(yī)療等方面都需要支出,平均每個月要有1000元的結(jié)余才能維持生計。銀匠每個月的結(jié)余也就在1000元出頭,略微高于平均水平。如果是外出打工,每個人每月如果能掙到三四千元,也能與銀匠的收入不相上下。況且,打銀收入最高也無法突破月入1萬元,而打工卻存在著種種機遇,有些“混得好”的人,年收入已經(jīng)有數(shù)十萬元,這個吸引力可不是打銀飾能夠比擬的。
師傅不愿意傳外人,自己人又不愿意學,一來一往,傳統(tǒng)銀飾工藝便后繼無人。而且,現(xiàn)在塘都村很多婚禮上,用以彰顯女方家庭地位的物品已經(jīng)開始以汽車代替銀飾,銀飾的重要意義也在逐步弱化。
2010~2014年間,塘都村流出人口是返回人口的5倍還多。外出的年輕人與城市文化和生活方式發(fā)生直接接觸,當他們再回頭看農(nóng)村的生活,往往埋怨會大于鄉(xiāng)愁。一個曾在浙江打工的塘都女孩,對老一輩的生活習慣表現(xiàn)出明顯反感,她不斷抱怨村里遍地的垃圾:“他們每天就這么亂扔垃圾,沒素質(zhì)!”塘都村并沒有垃圾處理系統(tǒng),過去的垃圾以剩菜爛飯等有機物構(gòu)成,還算可以接受;最近一些年,隨著塑料袋和食品塑料包裝的迅速增加,白色污染日趨嚴重。而垃圾排污的唯一方式,竟然是靠下雨,通過雨水沖到山下的河溝里,等于是“處理”掉了。
在這樣的惡性循環(huán)作用下,年輕人的排斥心理針對的不是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而是背后的一整套生活方式,很難再指望他們認同傳統(tǒng)手工藝,更不可能要求其學習和傳承。
除了銀飾之外,塘都村的蠟染、挑花、刺繡等通過女性傳承的手工藝也遭遇了傳承的瓶頸。原因比起銀飾更為簡單——機器化。本來這些技藝的功能是用于服飾,而今天大規(guī)模機器生產(chǎn)能夠滿足日常需求,手工制作便失去了實際功能。就拿蠟染來說,機器印染的普及,使婦女們常用的頭巾僅賣15元,手工蠟染的需求大大降低。塘都村僅有一位老年婦女還掌握著傳統(tǒng)蠟染技藝,而這位老人的生計狀況卻并不理想。年輕人都尊重這位心靈手巧的老人,卻沒有一個人愿意繼承她的手藝。
常常聽見有的學者批判:城市化進程太快了,導致村里走出的年輕人忘記了鄉(xiāng)愁,也喪失了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意識。但是,這真的是他們的錯嗎?當你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們一年到頭連父母都見不到的時候,當你聽到他們必須輟學外出打工為家里的生計奔波的時候,你不能去批評他們沒有遺產(chǎn)保護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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