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7日，天津文交所發(fā)布公告稱，“從3月28日零時起推遲開戶業(yè)務，恢復時間另行通知?！痹趲状瓮蝗桓淖兘灰滓?guī)則和聲稱“系統(tǒng)維護”之后，天津文交所終于做出了這個更為極端的決定。在這之后，從股東身份之謎到股東企業(yè)注冊地點被爆作假，天津文交所被推倒了風口浪尖。

　　賀京同這幾天也一直在關注這個事件。作為南開大學的經(jīng)濟研究所的教授，他曾參與過天津文交所初期風險防控方案的論證。

　　文交所由鄰居、兄弟和親屬共同投資

　　“現(xiàn)在這些做法就是頭疼醫(yī)頭、腳疼醫(yī)腳，治標不治本?！辟R京同對記者說，“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不是文交所能決定的了，應該是看相關管理部門怎么系統(tǒng)考慮了?！?br/>
　　賀京同說這話時，正是清明小長假的第二天。兩天前，天津文交所還看似平靜且正常地發(fā)布了清明假期間的休市通告。但實際上，這十多天來，天津文交所在媒體和投資人的質疑之下已經(jīng)十分被動。股東、交易所負責人以及相關主管部門領導對記者全部避而不見。

　　休市前的一周，讓天津文交所一舉成名的兩支藝術投資品《黃河咆嘯》和《燕塞秋》分別跌去19.79%和19.20%。大跌伴隨著文交所無限期暫停開戶的通告，讓投資者有些恐慌。投資者們開始懷疑，這個曾經(jīng)在一個月內(nèi)讓自己的資產(chǎn)膨脹五倍的機構，到底有著怎樣的背景。

　　懷疑似乎一點點被坐實。這家與股票交易所形象類似的文交所，實際上并非屬于國有性質。它是一個由兩家私營企業(yè)、一家國資背景的投資公司和幾位自然人股東合股的公司。

　　天津文交所的注冊資料顯示，其大股東為天津濟川投資發(fā)展有限公司，持股比例為35.85%；二股東名為天津市泰運天成投資有限公司，持股比例為27.6%。兩家公司分別成立于2007年和2009年，經(jīng)營范圍均涉及房地產(chǎn)和建材等行業(yè)。濟川投資公司的法人代表為毛建萍，公司成立兩年后，法人代表更改為陳玉，一年多以后又改回原狀。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拿到的內(nèi)部資料顯示，毛建萍生于1973年，她所擁有的一處住所就位于天津文交所所在地隔壁的高級公寓。《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去往毛建萍的住處時，其家人稱毛確實居住在此，但目前外出，何時回家并不清楚。該公寓保安證實，毛建萍家的老人平時居住在此，而毛本人很少見到。更值得玩味的是，曾短暫接替毛建萍任濟川投資公司法人代表的陳玉，根據(jù)天津文交所的網(wǎng)站顯示，卻擔任著天津文交所的董事長。

　　與此相似，第二股東泰運天成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趙志攀，也以自然人股東身份在文交所參股3.26%，據(jù)《每日經(jīng)濟新聞》披露，其實際出資人卻是文交所首任總經(jīng)理屠春岸。

　　除此之外，兩大股東之間還存在著微妙的聯(lián)系。一位名為楊建國的人曾為兩家公司修改過資料。而據(jù)《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掌握的內(nèi)部資料顯示，楊建國、毛建萍以及另外一位占股3.26%的自然人股東李樹銅，全部為天津市北辰區(qū)人，曾都居住在當?shù)匾粋€名為雙街鎮(zhèn)的地區(qū)。北辰區(qū)是位于天津城北的一個郊區(qū)，正面臨著由農(nóng)村向城市的轉型和過渡。直到現(xiàn)在，楊建國和李樹銅仍居住在北辰區(qū)同一個小區(qū)中。

　　楊建國和李樹銅居住的這個名為萬源星城的小區(qū)，是北辰區(qū)較大的住宅區(qū)，分為ABC三個區(qū)域，包含普通商品房和針對周邊征地農(nóng)民的回遷房?！吨袊侣勚芸酚浾咴谶@個小區(qū)25號樓的楊建國家中見到了他。生于1957年的楊建國個子不高、體型偏胖、光頭、手腕上纏著粗大的佛珠。他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承認，自己就是為濟川和泰運兩家公司修改資料的人。但他態(tài)度十分戒備，只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我只是為人跑腿，其他的事一概不清楚”“都是給人幫忙，在那之后和那兩家公司的人再也沒有見過。”他還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感慨，“現(xiàn)在我是老頭兒了，沒人用咱了”。

　　而李樹銅就居住在距楊家步行三分鐘的一棟樓里。因為李家中無人，所以《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去往距離此處不遠的老宅。李樹銅的老宅已經(jīng)售予他人。據(jù)鄰居講，這一天李樹銅去給表哥的母親拜壽，而李樹銅的這位表哥，正是天津文交所的董事長陳玉。

　　這個由當?shù)剞r(nóng)村老鄰居和表兄弟組成的投資團隊，最終成為了天津文交所最大的兩家出資人。據(jù)公開的工商注冊資料顯示，天津濟川投資發(fā)展有限公司認繳出資額5500萬元，實際出資額1375萬元，持股比例40.74%；天津市泰運天成投資有限公司認繳出資額3726萬元，實際出資額931.5萬元，持股比例27.60%；天津新金融投資有限責任公司認繳出資額2030萬元，實際出資額507.5萬元，持股比例15.04%。

　　三大股東之外，自然人股東陳玉認繳出資額1100萬元，實際出資額275萬元，持股比例8.15%；趙志攀認繳出資額440萬元，實際出資額110萬元，持股比例3.26%；李樹銅認繳出資額440萬元，實際出資額110萬元，持股比例3.26%；劉振穎認繳出資額220萬元，實際出資額55萬元，持股比例1.63%；雷原認繳出資額44萬元，實際出資額11萬元，持股比例0.33%。

　　由此可計算得出，天津文交所名義上的注冊資本達1.35億元，實際注冊資本為4720.6萬元。

　　在賀京同看來，這些投資人之間微妙的關系和私人公司的身份卻無需擔心。“老百姓在這個文交所里投資的錢都是在銀行里的。他們這些股東是絕對動不了這筆錢的，股東掙的就是手續(xù)費。為什么非要國有呢？國有的計劃性更強，可能更麻煩?！辟R京同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長期利益和短期利益

　　如果不是突然叫停開戶和瘋漲瘋跌所引發(fā)的交易制度頻繁更改，沒人會在意這個交易所的股東到底是誰，更沒人會去調(diào)查股東之間存在著怎樣曖昧的關系。幾個月以前，天津文交所還是一個獲利頗豐的新型投資項目交易商。

　　休市前一周跌掉近20%的《黃河咆嘯》和《燕塞秋》，按照他們的K線圖向前追溯，幾個月前，這兩支投資品給人們帶來的回報難以想象。那時候投資者甚至評價說，“任何A股市場的牛股和文交所的‘藝術股票’相比，都是垃圾股?！碧旖蛭慕凰芾韺訉τ趲讉€月中過山車般的戲劇性變化有著怎樣的感受，外界已經(jīng)難以揣測。

　　賀京同最初開始關注天津文交所是從2010年6月開始的，他參與過風險控制方案的論證。彼時，天津文交所已經(jīng)獲批一年半有余，并且于2009年9月17日在天津濱海新區(qū)于家堡金融區(qū)正式成立公司。這個項目被納入“天津市2009年金融創(chuàng)新改革20項重點工程”之一。也正因落戶于家堡金融區(qū)，所以天津文交所吸引到了天津新金融投資有限公司的投資，占股15.04%。這也是中國目前的文交所中唯一的國有股份。該公司黨群工作部部長周捷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對文交所的投資只是公司眾多投資的一項，文交所的日常運營并沒有參與。現(xiàn)在不方便透露信息?！?br/>
　　天津文交所市場部負責人王命達曾向媒體透露，天津文交所歸天津市金融辦主管，而主抓金融工作的是天津市副市長崔津渡。而天津文交所開業(yè)當天，崔津渡也到場講話以示鼓勵。今年56歲的崔津渡有著經(jīng)濟學博士學位，一路從天津財政系統(tǒng)走到副市長的職位，在天津金融界內(nèi)被認為是很有魄力的領導。他所主抓的金融創(chuàng)新，是一個在學界連概念都尚未達成共識的領域。通常被認作是指“變更現(xiàn)有的金融體制和增加新的金融工具，以獲取現(xiàn)有的金融體制和金融工具所無法取得的潛在利潤。”

　　2010年6月，天津文交所方面模仿股市的交易方式和交易頁面已經(jīng)擬出了一個大致方案。但作為學者的賀京同認為，“首先，我們要求拿出來的藝術品要保真。所以我們要求是年代較近的藝術家，最好是還在世的藝術家的作品。第二步是價格，藝術品定價沒有權威，我們要有一個估價，而且首發(fā)的時候要像IPO一樣要有競價，有合理的價格機制。第三，要有退出機制?！辟R京同強調(diào)說，“退出機制應是最核心的部分?！?br/>
　　他所說的退出機制，是指設定一個藝術品份額上市交易的年限?！氨热缛昊蛭迥?，這件藝術品就要退出，然后去拍賣。這中間你不是炒作么？你拿的都是份額，到了年限要拍賣變現(xiàn)，炒作起來的價格就會有一個調(diào)整?！辟R京同說，“經(jīng)濟學上這叫價格校準?？梢苑乐鼓銦o限炒作下去?！背酥?，他還強調(diào)鑒于藝術品份額交易的風險，交易方式?jīng)Q不能采取T+0(即買入當天就可以賣出的機制)的模式。而必須采取T+1以上，甚至T+2。

　　這些在經(jīng)濟學家看來理想化的方案并不一定符合股東的想法。據(jù)參與過相關會議的內(nèi)部人士透露，在一次研討會上，針對設立退出機制等方案，與天津文交所合作的招商銀行一位負責人說，“這個不好辦。我們接受不了?！?br/>
　　想通過天津文交所進行交易，必須辦理招行的銀行卡，而安全機制如果過于嚴格，勢必會影響投資者進場的數(shù)量從而導致招行開戶量受損。同樣，股東們也并不贊同T+1或T+2的方案。為了確保眾多投資者的資金安全，所有投資款都保留在銀行賬戶內(nèi)，天津文交所股東的收益只是最高不高于千分之二的傭金。所以股東們希望，以T+0的模式促進提高換手率，以增加傭金收入。

　　這樣的形勢，考驗著股東們對于長遠利益和短期利益之間的選擇。

　　經(jīng)過長時間的醞釀，最終，文交所的股東們選擇了更符合自己利益的規(guī)則：5萬元即可進場、漲停板設定為15%、T+0交易模式、上市藝術品的退出機制也未按理想狀態(tài)設定份額交易的年限，而是以要約收購的方式代替。

　　致命的隱患卻就此埋下。

　　“戰(zhàn)爭教育了人民”

　　相對于謹慎的學者，那些經(jīng)過市場拼殺的股東們更具有草莽氣息。寬松的風險控制系統(tǒng)和有瑕疵的設計，似乎都可以用“先行先試”的創(chuàng)新進行遮掩。

　　在制定了利于炒作和更便于股東獲利的方案之后，天津文交所開始篩選合適的藝術品。作品保真和合理定價都需要專業(yè)知識的支撐。交易制度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制定，但缺乏合適的藝術投資品更讓股東們心急。

　　很多古玩持有人開始抱著自己的收藏品像上“鑒寶”節(jié)目一樣滔滔不絕地來天津文交所推銷。據(jù)稱，甚至有人抱來價值上億元的花瓶。

　　在眾多難以辨別真?zhèn)蔚墓哦粩R置之后，天津美院教授、畫家白庚延的作品開始讓天津文交所股東們動心了。白庚延2007年剛剛去世，作品真?zhèn)尾淮嬖谝蓡枺瑯I(yè)內(nèi)有一定知名度但還沒有到達出現(xiàn)仿作的程度。所有這些要素，均符合藝術品證券化投資的選擇。

　　2011年1月26日，白庚延的兩幅作品《黃河咆嘯》和《燕塞秋》登陸天津文交所。分別定價為600萬和500萬元，拆分為每份額一元的價格招募投資者認購。沒能在一級市場認購的投資者開始在二級市場尋求機會。在競價時間內(nèi)，兩只產(chǎn)品的換手率極高。截至當天，《黃河咆嘯》日漲幅達101%，《燕塞秋》漲幅為91%。在此之后，這兩只藝術品價格開始連續(xù)暴漲，40天時間漲幅超過八倍。按照這樣的價格計算，白庚延的作品價已經(jīng)是齊白石作品拍賣價的兩倍多。2月21日，如此火爆的文交所竟然還發(fā)生了因為技術故障而無法正常停牌的事件，最終不得不采取技術停牌、暫停交易登陸的方法進行彌補。

　　在一片大漲和混亂的糾結之后，2月25日，第二批藝術投資品登陸天津文交所。其中除一顆據(jù)說從國外購得的天然粉鉆外，其余七幅作品仍是白庚延的畫作。按照理想的風險控制設計，天津文交所不能只捆綁住一位藝術家，將其作品陸續(xù)不斷的上市份額化交易。但箭已在弦，除了白氏畫作外，沒有更加合適的藝術品可以填補這個饑餓的市場。股東和投資者的多重壓力，讓天津文交所被動地成為一個“白氏專場”。

　　進入3月，混亂益發(fā)加劇。3月14日之后，天津文交所多次以系統(tǒng)維護為名突然暫停開戶交易，以應對越發(fā)失控的價格飆升。有接近天津文交所的人士稱“去年開討論會的時候，底下就有人說。如果你們文交所不設定藝術品的退出年限，我就能給你炒翻了！”事實證明了預言。

　　天津文交所最終決定于3月18日發(fā)布公告，將“非上市首日的藝術品價格漲跌幅由15%改為10%?！边@也是天津文交所第一次對價格實行限價干預。

　　“我認為這種方法這也治標不治本。頻繁地修改交易規(guī)則，很容易讓市場覺得這些決定過意隨意。如果要改，必須是一攬子計劃，不能這樣。”賀京同對記者說。

　　隨后不久，天津文交所上市的第二批白庚延的畫作被標注了退出年限，稱“定期份額交易時間為10年?！边@句話隱藏在發(fā)行說明中間，并沒有向投資者闡明其中要義。這樣的結果造成了第一批上市藝術品沒有退出年限，而同一位藝術家的另幾件作品在同一個交易所上市后卻被規(guī)定只能進行10年的份額化交易。

　　3月27日，無限期推遲開戶的公告把一切混亂做了一個暫時的中結。沒有新資金可以入場，也沒人知道如何了斷之前的混亂。股東們?nèi)缯舭l(fā)般沒人能夠找到、文交所由保安嚴守大門、天津金融辦作為主管部門婉拒所有采訪……

　　對于天津文交所的現(xiàn)狀，賀京同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忘了是誰說的，有一句話叫人民在戰(zhàn)爭中學習了戰(zhàn)爭，戰(zhàn)爭教育了人民。這很適合總結文交所的事。我還是希望有金融知識和藝術品知識的人再來投資，這里面存在風險。金融創(chuàng)新是個好事，但是創(chuàng)新肯定會遇到挫折，我自己希望文交所今后能順利走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