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１：摹本草書《平安帖》，絹本

圖２：《絳帖》后卷六《告姜帖》

　　最近，王羲之草書絹本摹拓《平安帖》在嘉德拍賣拍出了3.08億元的高價，引起社會強烈關(guān)注，媒體大量報道，專家們也紛紛撰文熱議，可謂轟動一時。關(guān)于此帖的詳情，專家們該說的基本都說到了，故本文僅就一些尚未涉及的問題，談?wù)勎业目捶ā?


　　《平安帖》又名《告姜帖》、《十二月六日告姜帖》、《十二月六日帖》。除此摹拓本外，還被宋代以來的不少叢帖所收刻，如宋刻《絳帖》、《鼎帖》、《澄清堂帖》(孫承澤本、廉泉本、戲鴻堂本)以及明代的《停云館帖》、《墨池堂選帖》、《玉煙堂帖》和清代的《筠清館帖》、《海山仙館摹古帖》、《耕霞溪館法帖》等，摹拓本與刻本的大致情況如圖1、圖2所示。

　　關(guān)于《平安帖》的內(nèi)容及其相關(guān)問題

　　摹本《平安帖》(圖1)與最早收刻此帖的宋《絳帖》后卷六刻本(圖2)比較，只有前四行，刻帖后五行殘缺。為了方便做內(nèi)容上的分析，現(xiàn)將帖文加以句讀如下：

　　十二月六日，告姜道等，歲忽終，感嘆情深，念汝不可往，得去十月書，知姜等平安，壽故不平復，懸心。頃異寒，各可不？壽以差也。吾近患耳痛，今漸差，獻之故諸患，勿勿。力不一一，二月告姜等平安，壽故……

　　其大意今譯如下：

　　十二月六日，告姜道等諸人，歲月如逝，轉(zhuǎn)眼又快要到年終了，深為感嘆。我很想念你們，但又不能前往見你們。收到你們?nèi)ツ晔碌膩硇?，知道、姜等人的近況尚好，只是壽的舊病尚未恢復，令我十分擔憂。最近天氣異常寒冷，你們都還好吧？壽的身體也有所好轉(zhuǎn)了嗎？我近來耳疾很疼痛，但現(xiàn)在稍微好點了。獻之患各種疾病，也疲頓困乏。暫此，不一一詳述。二月，告姜等諸人，平安，壽也依就……

　　現(xiàn)在從幾個方面分析考查帖文的內(nèi)容及其相關(guān)問題。

　　一、信中涉及的人物

　　此帖文體為晉人尺牘，即私書家信。其中涉及人物有“姜”、“道”、“壽”和“獻之”。

　　“姜”在王羲之尺牘中頻繁出現(xiàn)，如“二十七日告姜，汝母子佳不？力不一一。耶告?！薄傲崭娼?，復雨始晴，快晴，汝母子平安。力諸不一一。耶告。”這兩帖末皆署名“耶告”，即“父字”之意，可知此二帖均為寄女兒之書信(詳后)。

　　“道”、“壽”雖然在王羲之尺牘中很少出現(xiàn)，但“道”排在“姜”名之后，也應(yīng)該是王羲之兒女輩的字或小名。據(jù)書信內(nèi)容可知，“壽”與“姜”、“道”也應(yīng)是同等身份。

　　至于“獻之”則有疑問。因為在晉人尺牘中，對親近人物一般稱字或小名，罕見有直呼其名者。在王羲之尺牘中，除了此帖外尚未見稱“獻之”之例，倒是“官奴”頻出，一般認為即指王獻之。還有一雜帖稱“子敬”者，“子敬飛白大有意”，也應(yīng)比較可信。另外，此帖后“獻之故諸患……”三行可能是從他帖竄入的帖文，其真?zhèn)紊杏写谘芯?詳后)。

　　二、尺牘的書式和習語

　　此帖是一通典型的晉人存問尺牘。其通常信文順序是，在問候季節(jié)時候后，一般先敘雙方收、復信情況，繼以詢問對方安否、報知自己近況等，然后以結(jié)尾用語結(jié)束全文。在當時士族生活圈中，他們主要以這種簡潔的問候方式相互聯(lián)系，溝通和增進彼此間友情和關(guān)懷。此類尺牘的特點為敘“時令”道“寒溫”，即在敘季節(jié)四時之后往往頻發(fā)感嘆，情似訴哀。與《平安帖》的“歲忽終，感嘆情深……”語式相似者不少，如：

　　九月二十五日羲之頓首。便陟冬日，時速感嘆，兼哀傷切，不能自勝，奈何。

　　初月一日羲之白。忽然改年，新故之際，致嘆至深。

　　初月一日羲之報。忽然改年，感思兼?zhèn)荒茏詣?，奈何奈何?br/>
　　十二月二十四日羲之報。歲盡感嘆。

　　初月二日羲之頓首。忽然此年，感遠兼?zhèn)?，情痛切心，奈何奈何?br/>
　　書信有不少尺牘套語習語，如“告”是在尺牘中表明尊卑身份的語詞,此信為尊者寄卑者的書信，故使用此類語言?！叭辍?、“吾”亦然，在與卑者書中，稱謂使用的最大特點就是多用人稱代詞，如“吾”、“汝”，一般不使用“足下”等，也不自稱己名，如“羲之”。其他還有“平安”、“平復”(恢復)、“懸心”(擔憂)、“可”(很好)、“差”(稍好)、“勿勿”(疲頓困乏)、“力”(身體情況、精力)、“不一一”(又作“不具”。意為禮節(jié)未周懇請諒解)等，都屬晉人尺牘套語習語。

　　三、帖文殘缺及文字釋讀

　　如上列釋文所示，摹本只有前四行，缺刻帖后五行，明顯有闕文。而刻本后半部分也有竄入其他帖文現(xiàn)象。如從文意來看，后三行“獻之故諸患勿勿力不一一二月告姜等平安壽故”與前帖內(nèi)容不相關(guān)，字跡也大異其趣，可能是從他帖竄入的帖文?！冻吻逄锰芬灾鳛閯e帖，附在《雨晴帖》之后，看來不無道理。

　　帖文“壽故不平復”之“壽”有釋作“眷”者，據(jù)文意和字形來看，當作“壽”?！拔峤级础敝岸庇嗅尅坝小闭撸瑩?jù)文意和字形來看，當作“耳”。“勿々”為“勿”的重復字。“不一一”同“不具”?！岸赂娼敝霸隆庇嗅尅跋Α闭?，但據(jù)文意和字形來看，似當作“月”。

　　四、帖文涉及的一些情況

　　因此帖又名《告姜帖》，故對收信人“姜”需要詳加考察。按，王帖中屢屢出現(xiàn)的“姜”，以前學者雖已推知其為王羲之兒孫輩，但不明具體所指。后據(jù)近些年發(fā)現(xiàn)的唐《臨川郡長公主李孟姜墓志》(藏陜西省醴泉縣昭陵博物館)所引唐太宗語：“朕聞王羲之女字孟姜，頗工書藝，慕之為字，庶可齊蹤。因字曰孟姜……”，知王羲之尺牘中頻出的“姜”，實即王羲之《十七帖》、《兒女帖》所言“吾有七兒一女”之“一女”。關(guān)于此女，前引“六日告姜，復雨始晴，快晴，汝母子平安”中的“汝母子”，當指孟姜和她的兒子劉瑾。按，《世說新語》品藻篇劉孝標注引《劉瑾集敘》載：“(劉)瑾字仲璋，南陽人。祖遐，父暢。暢娶王羲之女，生瑾。瑾有才力，歷尚書、太常卿?！眲㈣矐?yīng)是《兒女帖》中令王羲之“足慰目前”的“今內(nèi)外孫有十六人”中之一位外孫。孟姜是王羲之的唯一女兒，當然受到王羲之的特別疼愛。有一王帖道出其中情節(jié)：

　　吾去日盡，欲留女過吾，去自當送之，想可垂許？一出未知還期，是以白意。夫人涉道康和。足下小大皆佳，度十五日必濟江，故二日知問，須信還知，定當近道迎足下也?？闪顣r還，遲面以日為歲。

　　此帖應(yīng)該是王羲之寄給女兒婆家(劉暢家)的，從信中可以看出王羲之已在晚年，非常盼望女兒的婆家允許她回娘家來住一段時間。信中還懇求對方經(jīng)常讓女兒回娘家，說自己正度日如年翹首以盼與女兒見面的那天。

　　刻帖后半部分還有一處言及王羲之“吾近患耳痛”。關(guān)于王羲之身患各種疾病，從他的尺牘中多有反映，如“腳痛”、“腰痛”、“胛痛”、“頭痛”、“齒痛”、“腹痛”、“腫 痛”、“腫疾”、“瘧疾”、“嘔吐”、“下痢”、“脾風”等。通過此帖還可知他患有“耳痛”病。王羲之在《十七帖》的《天鼠膏帖》中曾詢問“天鼠膏治耳聾，有驗不？有驗者乃是要藥”。這也可以間接證明王羲之患有耳疾，故很關(guān)心天鼠膏治療耳聾是否有效果。

　　五、關(guān)于摹拓以及字跡風格問題

　　觀摹本(圖1)與刻本(圖2)的字跡特征，應(yīng)該出自同一底本，問題是各自所據(jù)底本孰先孰后、孰優(yōu)孰劣。其實以兩者略加比較，明顯可以看出摹本書跡肥軟柔弱，氣韻不及刻本。此外摹本《平安帖》的“去十月書”四字作連綿草勢，而刻本則無，此亦刻本勝摹本之處。清王澍論此類“字相連屬如筆不停輟者”的書法云，“既乏頓挫，兼帶俗韻”，并總結(jié)“右軍雖鳳翥龍翔，實則左規(guī)右矩，未有連綿不斷者”(《淳化秘閣法帖考正》卷六)。所以若摹本和刻本均出自同一底本，只能說前者摹刻精致而后者摹拓粗率了，或者前者底本即是后者也未可知。

　　唐代摹拓法帖，一般使用紙張，如硬黃紙等，因為紙質(zhì)較絹帛容易摹拓。雙鉤填墨其實并非簡單地在筆畫輪廓中如同蘸墨書寫那樣地“填墨”。據(jù)日本富田淳先生介紹，日本在對摹拓絕佳的《喪亂帖》進行修復過程中發(fā)現(xiàn)：“就雙鉤填墨之字面意味而言,即先勾出輪廓然后填上墨色。實際上仔細觀察實物，并非如此簡單。所謂填墨，是由許多細微如頭發(fā)絲般的線條重合組成，技術(shù)相當精致。”那么絹質(zhì)的材料能否進行如此精密的摹拓作業(yè)呢？我表示懷疑，或許絹本《平安帖》就是一件臨本也未可知，此尚有待驗證實物。

　　關(guān)于《平安帖》的字跡，有人說摹本與《十七帖》風格相近，這也許是因為他只看了摹本前四行的字跡所得出的結(jié)論吧？此說我不同意，現(xiàn)舉例說明?？瘫镜谖逍幸院蟮淖舟E漸呈恣肆之態(tài)勢，如“以差也”、“痛今漸差”等字，縱放揮灑，與《十七帖》那種草法規(guī)范的專謹獨草書大異其趣?！妒咛返娘L格是“無圓而不矩，無方而不規(guī)；從規(guī)矩入，從規(guī)矩出；一步不離，步步縱合。至于能縱合，斯謂從心不逾”(王澍《虛舟題跋》)。而《平安帖》字跡比較率意，與具有草書教材和字典性質(zhì)的《十七帖》相差很遠。若問《平安帖》與哪種王帖字跡相近,我倒覺得其頗近《喪亂帖》意趣。比如第六行的“痛”字即與之非常相像，“痛”字在王帖中頻出，是極具特征性的草字之一。此外，日本學者中田勇次郎先生認為《平安帖》不類王書，他疑其為后人臨習王尺牘之偽作(《王羲之を中心とする法帖の研究》p164)。這個意見我也不同意。之所以有此看法，或許是懷疑此乃南朝、南唐的“戲?qū)W”、“仿書”的緣故吧？的確在王書流傳史上，出現(xiàn)過不少所謂“抄右軍文”的王帖。南朝宋虞和《論書表》載：“孝武撰子敬學書戲習，十卷為帙，傅云‘戲?qū)W’而不題?；蛘妗⑿?、章草，雜在一紙，或重作數(shù)字，或?qū)W前輩名人能書者，或有聊爾戲書，既不留意，亦殊猥劣?！?《法書要錄》卷二)又宋代黃伯思云：“及備員秘館，因匯次秘閣圖書，見一書函中盡此一手帖，每卷題云：‘仿書第若干’。此卷偽帖及他卷所有偽帖者皆在焉。其余法帖中不載者尚多，并以澄心堂紙寫，蓋南唐人聊爾取古人詞語，自書之爾。文真而字非，故斯人者自目為‘仿書’，蓋但錄其詞而已，非臨摹也?！薄按净ㄌ杏心咸迫艘皇謺H多，如偽作山濤、崔子玉、謝發(fā)、卞壺，皆是一手寫古人帖語耳，第三卷最多。今秘閣□，數(shù)匣尚在，皆澄心堂紙書，分明題曰‘仿書’，不作傳摹與真跡。而當時侍書王著編匯殊不曉，特取名以入錄，故與真跡混淆，卻多有好帖不入，殊可惜也?！?均《東觀余論》卷上)盡管如此，觀《平安帖》字跡，猶存有一些王書特征，如上舉“痛”字即其明證。所以，應(yīng)該說《平安帖》的字跡還是有所本的，應(yīng)屬在多樣的王草風格中的一類。

　　關(guān)于《平安帖》的名稱

　　《平安帖》名出于何時？之所以稱為《平安帖》，應(yīng)該與前隔水上標題“晉右將軍會稽內(nèi)史王羲之平安帖”相關(guān)。大約明代文征明就是看了這個標簽，才稱為《平安帖》的，后人遂相沿此名。文征明先說標簽是南宋高宗趙構(gòu)所書，后又說是米芾，但均沒有證據(jù)。今雖不能詳標簽出于何時，但大致可以推測，應(yīng)晚于宋代而略早于文征明時代。根據(jù)宋叢帖如《絳帖》、《鼎帖》、《澄清堂帖》(孫承澤本、廉泉本、戲鴻堂本)等均題為《告姜帖》、《十二月六日告姜帖》或《十二月六日帖》，未見有題《平安帖》者，唯此摹本標簽作《平安帖》，故頗有些耐人尋味。

　　說到這里，就必然要涉及宋《宣和書譜》所著錄的王羲之草書“平安帖”。因為明代以來很多學者都認定此帖就是《宣和書譜》著錄的那一件，但《宣和書譜》只錄帖名而無帖文，故無法確定即是本帖，換言之，傳世王帖文中凡帶“平安”二字者均有可能是《宣和》本，不一定限于本帖。這是因為，從古帖命名習慣上看，本帖被稱為《平安帖》的可能性不大。按，古雜帖初無定稱，習慣上取其帖文啟首數(shù)字以代帖名，唐褚遂良《王羲之書目》正用此方法著錄帖名及行數(shù)。此命名法不知起于何時，或為梁代陶弘景首開此法之先河也未可知。如《梁武帝與陶隱居論書啟九首》(《法書要錄》卷三)中稱“臣濤言一紙”、“五月十五日一紙”、“尚想黃綺一紙”、“便復改月一紙”、“五月十五日繇白一紙”等，疑即命名之濫觴，而后為褚遂良《王羲之書目》所繼承。唐張彥遠所記《十七帖》命名方法云：“十七帖者以卷首有十七日字，故號之。二王書，后人亦有取帖內(nèi)一句語稍異者，標為帖名，大約多取卷首三兩字及帖首三兩字也?！?《法書要錄》卷十)。

　　根據(jù)傳世王帖命名習慣，不難發(fā)現(xiàn)有以下特征：為了避免重名，盡量取重復率較低的帖首日期以命名，如陶弘景所言“五月十五日一紙”即可以稱之為《五月十五日帖》了，《王羲之書目》以及后代叢帖多用此法。再就是如張彥遠所言“取帖首三兩字”以命名。后者命名需要注意兩點，一是多在“帖首”即首行中取字，二是需要避開重復率很高的語詞，如少用尺牘慣用的習語套語而尋找比較有特征的名詞，比如人名地名等?，F(xiàn)在回過頭來看《平安帖》的帖名。首先，檢傳世王帖，文中有“平安”二字者就有十幾帖，如唐摹本的“此粗平安”(《修載帖》)、《十七帖》的“余粗平安”(《省別帖》)、“足下小大悉平安”(《瞻近帖》)、“胡母從妹平安”、(《胡母從妹帖》)、“龍保等平安也”(《龍保帖》)、《淳化閣帖》的“數(shù)言疏平安”(《司州帖》)、“想彼人平安”(《得西問帖》)等。還有唐張彥遠《右軍書記》著錄的王帖釋文中，也有不少含“平安”字樣的無“名”雜帖，與此帖最相近者如：“六日告姜，復雨始晴，快晴，汝母子平安”、“得潁陽書，平安慰意”、“長風書，平安”、“遠近清和，士人平安”、“此諸賢平安”、“母子平安”以及“想彼人士平安帖”等，不勝枚舉，這些帖均具備了稱為“平安帖”的條件，也就是說，《宣和書譜》所錄“平安帖”是上列諸帖的任何一帖都不奇怪，未必非此《告姜帖》而莫屬。其次，循首行取字命名習慣，《告姜帖》中“平安”在第三行，明顯與此習慣不符，上舉諸帖中，甚至有“平安”在啟首或首行中之帖，也未被稱作《平安帖》。因為“平安”一語乃晉人尺牘慣用套語，使用率極高，以尺牘習語套語名帖，會制造出大量的重名之帖。

　　這里的疑問是，標簽為何不題作宋代叢帖所題《十二月六日告姜帖》或《十二月六日帖》而偏取《平安帖》之名？為何從南宋至文征明前未見《平安帖》名稱？這里不妨大膽猜測，是不是有人對《宣和書譜》中“平安帖”三字有所意識？而為了拔高價值遂易“告姜”之名為“平安”以附會之？凡此種種，都給我們留下一片遐想的空間。